比武场上,唯有一人兀立。
单手持扇的少年张狂地环视一周,发觉与他过了招的都已倒下,其余无人再敢上前挑战后不见喜色,反而唉声叹气地挥开了折扇。
扇上分明提着四个大字:
举世无双。
他抬手用扇给自己悠悠送了阵胜者才配享受的微风,眼底除了绝对的武力差距所造成的高高在上,还有一丝失望。
“武林中人,也不过尔尔。”
他忽略了摆在高台之上,拥有便能将无上权势掌握在手中的奖赏,而是在一片讶然声中空手离去,从此失去了踪影。
十年前,林以渝便是如此放弃了武林盟主的地位,而是自行寻了处人迹罕至的山林间,就此隐居下来。
再次出世,已是十年以后。
……
喧闹的街道上,林以渝呼吸着许久未接触的人间烟火气息,对自己做出的决定满意极了。
他的想法很单纯直白。
既然同代人里他已经做到打遍天下无敌手,名扬四海,所有名声赫赫的高手都被他打败了。那林以渝只要安分地隐居几年,等下一代的英才们成长起来,不就又有对手可比了吗?
刚离开隐居居处,林以渝就与偶然遇上的两人打了个畅快淋漓,竟是一时之间难以分出高低。更是佐证了他的预想的正确性。
若当今的江湖人士都有那般身手,才当真是称得上不虚此行。
林以渝想着想着,下意识想要开扇,手中空空如也的触感才让他突然回忆起,那位趁手的老伙计早在隐居生活中某日的捕鱼中顺着河流漂走了。
看来他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买把扇子。从不懂得如何委屈自己的林以渝这般决定道。
好在他做事向来周全,贴身携了几枚小巧却昂贵的珠宝,出手后便足以应对接下来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基础开支了。
他换好钱,因为急于出手价格压得偏低,又因为时间流逝珠宝价格有所上涨,双方抵消后倒正好与林以渝预期的价钱差不多。
事事顺遂的林以渝心情愉快,悠闲地寻了家杂货行买了折扇,又花钱让隔壁自称写得一手好字的书局老板帮忙题字。
林以渝弄丢的那把折扇并不是普通的扇子,而是顶尖的铁匠用上好的玄铁打造而成,内里安置了触之即发的暗器装置,是件趁手的武器。而如今他买到的不过是一把普通的折扇,顶多是做工相较便宜货精致了些。
但他并不只会使扇这一种武器,优先购入也不过是为了让获胜后显得更加风雅。
年少时张扬的轻狂气质随林以渝的年岁增长多少收敛了些。瞧起来仪表堂堂、成熟稳重的青年人略加思索,发言却自傲得叫人震惊:“就写……举世无双四个字好了。”
身为古往今来独一份的武学奇才,也就这个词才勉强与他相配。
书局老板狐疑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边动笔边摇头叹息道:“气太盛,容易压不住啊……”
挺俊朗一小伙,怎么这么狂呢?
一旁看了半天热闹的行人忍不住插嘴了:“这有什么压不住的?不就是拿把扇子唬人,我也行啊。”
“你也行?”林以渝嘴角含笑,却丝毫不是温润客气的意思,“你来试试?”
书局老板恰好在此时落下最后一笔,将扇递给林以渝,熄灭了一场待发生的争论。林以渝很快将那人抛之脑后,欣赏起自己新得的折扇。
大开的折扇正面如他所说,用豪迈大气的笔迹地写着“举世无双”,反面则不知为何,写了“你来试试”几字。
“这……”
万万没料到会得到如此结果的林以渝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刚想和老板理论一番,背后街道上传来的喧闹声却突然上扬到了新的沸点,完全遮盖住了他的声音。
他不解回头,只发现街上的人流量不知不觉间又多了一倍,簇拥着远处行驶而来的花车。
街上的人数多到林以渝只能看见车上抛撒下来的鲜花丝巾,他伸手抓住准备去凑下一场热闹的行人,惊奇问道:“那是什么?”
“你不知道?”行人没料到有人会不知晓如此大事,同样惊奇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随即兴致冲冲地向他介绍起来。
“我们镇上要有彩戏楼了!彩戏楼每建一座分楼,头牌都会来此地停留一段时日。”行人强调道,“头牌!哪怕在美人环绕中也是最美的那一个,次次都有人一掷千金只为与她共度春宵,还不一定能被看得上……”
林以渝则连前提都没大听懂:“彩戏楼?唱戏的地方?”
“你说什么?对了,如果接到她们抛下来的丝巾,就代表被邀请共度一夜……”
行人的声音越来越远,拥挤的人群直接将他们分开去往了不同的方向。散发着浓郁芳香的花车越行越近,不光是它在前行,林以渝好像也被迫顺着人群朝对方靠近。
花车上站在外面的人影已经变得清晰,衣料轻薄到隐约透出其下肤色的女人身段落落大方地站在车头,身边有人抢到了她抛下来的丝巾,激动到放声大喊。
她朝那人极富暗示意味地展颜卖笑,亲昵嘱咐道:“今晚,记得来找我哦……”
那人自是连连点头,如同中了什么天降大礼般欣喜若狂。周围人无一不羡慕的,只望自己接下来还有机会博得这份好运。
这种氛围之下,林以渝好像是唯一一个反应平平甚至称得上冷淡的。
林以渝只暗暗心想几年未与外界接触,没想到青楼楚馆已经发展到了如此铺张主流的地步,与当年保守的态度截然不同。
他对情爱并无兴趣,但并不是由于没有欲望,而是一直将其归为会影响习武的范畴内。
林以渝对一切妨碍他习武的事物都不感兴趣,此刻只想逆流离开最为燥热的中心,手臂却被一条飘然落下的柔软丝巾轻轻圈住了。
视线顺着丝巾飘来的位置望去,花车遮得严严实实的帘下,忽闪而过小半张漂亮到心惊的陌生脸庞。
那抹珍贵的蓝仿佛流光瞬息便消失了,惋惜之情尚未来得及升起,美人却接着抬手掀起帘子,彻底露出来的整张脸与先前相比更加动人心弦。
与林以渝位置相近的人们都不自觉地屏息,似乎觉得连惊呼出声都是种打扰。
那是只能在最美妙的幻梦中见到的模样,卷翘浓密的睫毛受惊般微微颤抖,其下浓郁碧蓝的眼眸比身旁撒下的花瓣还要娇美。她穿得比站在外面的女人严实些,像一只探头又怕生的小猫,怯生生地望向林以渝。
准确地说,是他手臂上的丝巾。
林以渝一时胸腔发闷,心脏嘭嘭直跳,跟周遭无数个普通男人一样,心想,对方若是真对自己有意思……
他也愿意为之放下一些长久的自矜。
“啊…”
美人的手腕突然被坐在身后的女子打了一下,掀开的帘子伴随着她呼痛的声音一齐落下了,只留下外面见证了一场梦境的人们久久回味。
林以渝不由主动迈步跟随在前行的花车后方,丝巾还如有生机地软软缠绕着他,叫人难以割舍刚才倏尔心跳的感觉。他凭借习武之人敏锐的耳力将里面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一道有点凶的女声训道:“你太不谨慎了,怎么可以那么轻易地露面?”
被训斥的大抵就是刚才惊鸿一瞥的美人,声音正如林以渝想象般甜美细软,无论说什么都带着足以让人原谅的软腔软调:“我不小心把丝巾弄丢了……”
这回轮到凶她的女人惊讶了,正好无奈妥协道:“哎呀,那,那你还是赶紧取回来吧……”
于是帘子再度被掀起。国色天香的美人刚探头便发觉刚才被自己的丝巾缠到的男人竟然还在近在面前,讶然之后小小道了句“失礼”,俯身朝他靠近。
距离缩小到所剩无几的地步,林以渝更能看清美人哪怕近距离观察也挑不出任何毛病的面容。与其他女人身上的脂粉味不同,她只化了淡淡的妆,垂下的长发带着若有若无的清甜花香。
她似乎不想被男人仔细打量自己的模样,羞涩般侧脸不肯与他对视,只伸出轻纱覆盖的手去拿缠在林以渝手臂上的丝巾。
林以渝本不想这么简单地还她,手刚下意识抬起来,又想到美人可能会露出被他欺负似的委屈为难的模样,美虽美矣,但多少有些令人于心不忍。
没来得及做出决定的思绪翻转间,丝巾已经被美人轻轻松松地抽走了。
如美人轻抚的触感从手臂上消失离去,林以渝压下莫名随之涌起的不舍,心下念及不必在乎。
反正他若是铁了心地想见一个人,还怕没有方法吗?
“请你……”
达成目的的美人却没立即离去。她终于敢于用那双水光潋滟的蓝眸直直望向林以渝,下唇被她紧张中咬得泛出一点水光。
她以只有彼此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在林以渝耳边轻声道。
“……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