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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跃住了一周的医院,出院后,李云济按照承诺带他去探望谢浪。病床上的谢浪依然安静睡着,病房外发生的一切都被隔离在他周身厚厚的混沌之墙外。

游跃摸了摸谢浪枕头下的平安符,还在。护工尽责地将平安符细心保留下来,游跃很感激。

但是距离车祸已经过去半年多了。谢浪醒来的可能性愈发渺茫,最大的可能,就是谢浪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游跃呆呆看着病床上的谢浪。

他真的要变成世界上孤单的一个人了吗?

回到夏园后,游跃注意到家里出现了新的佣人。新佣人熟练地过来拿出拖鞋放在他的脚边,正要抬手为他脱鞋,游跃忙后退:“不不用,我自己来。”

身后李云济扶住他后背,对佣人说:“少爷不讲究这些,让他自己来吧,辛苦了。”

佣人这才起身离开。见游跃神情疑惑,李云济说:“家里有几个人不上心,我把他们换走了。顺便也给你换了位主厨,从滇南请来的私房菜厨师,今天中午尝尝人家的手艺,不行就再换。”

游跃没想到李云济竟然把人都换了,忙说:“不用换,肯定好吃。”

“嗯,你刚出院,吃完饭就回房休息。”

李云济说完这话没听到回应,转过身:“不愿意?”

游跃跟在他身后站住脚,小心地看他:“我约了小植下午一起练琴。”

李云济无言:“不是给你放了假吗?”

那一股子固执劲又从游跃身上冒了出来。“不行,下个月就是奶奶寿辰了,不能耽误时间。”

他这么认真,李云济盯他半晌,还是被他的犟脾气打败:“行,你去问问钦植中午要不要来家里吃饭。上次是他陪你去医院,就趁这个机会好好感谢他。”

游跃点头说好,拿手机去给张钦植打电话了。张钦植一开始不想来,但游跃好说软说,张钦植被他缠烦了,最后还是答应过来。

游跃挂断电话,转头见李云济抱着手臂面色微妙地看着他。

“哥哥,怎么了?”

“怎么没见你对我这么撒过娇?”

“我,我没有撒娇啊。”

李云济不置可否,换了话:“我也叫了若亭过来一起吃饭。”

游跃低头看地毯,不说话了。

李云济抬起他下巴,指腹轻轻摩挲。“让他来给你道歉。”

游跃没想到竟会这样:“不用,我也没有生气。”

“无论你是否生气,做错了事就要承担相应的代价,道歉只是最轻易的。”

李云济的声音语气都平静和缓,却隐含与生俱来的不容置疑,这股威严藏在他绅士而温和的外表里,那内心黑暗深处的不近人情与泾渭分明,极少有人能一窥究竟。

“云济。”

走廊那头传来季若亭的声音。两人转过头,只见季若亭不知何时到了,一身精致合身的浅色衬衣与长裤,一手抱一束花,一手提着一个袋子,见两人看向自己,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他抬步走来,走到游跃面前,随之而来的又是那阵极淡的、与李云济身上相似的冷香。

游跃屏住呼吸。

季若亭将花轻轻送到游跃面前,清冷俊美的脸上露出愧疚和歉意:“原本想在你住院的时候去看你,但又怕打扰你休养。我真的没想到,我的一句无心之言会造成这么糟糕的后果。”

“游跃。”季若亭微微俯身,轻声而诚恳地开口:“请你一定要相信,我从头到尾都没有怀疑过你。我那时候看出来你想走,所以找了一个理由让你回去,只是这样而已。”

这样而已?游跃抱着一大捧花,浓郁的花香刺进嗅觉。是这样吗?不,明明那天他不是这样说的。

“为了弥补我的过失,希望你能收下这份小小的表达歉意的礼物。”

季若亭从袋子里拿出一个方盒,在游跃面前打开。盒子里躺着一支百达翡丽鹦鹉螺腕表,流光溢彩的玫瑰金材质,覆荧光涂层,一眼价值不菲。

游跃愣愣看着季若亭手里的手表。季若亭问:“喜欢这个款式吗?”

游跃抱着花束的手指收紧了。他无端的感到心脏像被无数根细刺顶住,胸腔都生出沉闷的窒息感。那是一种如同被羞辱的感觉,他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被一份价值高昂的“歉礼”愚弄了,他从来没有面对过这种场面。

“我我不需要。”游跃开口。他不知该如何回绝,只好徒劳地重复方才对李云济说过的话:“我没有生气。”

季若亭看着他:“你不喜欢吗?”

“不,我”

一只手覆在那支表上。“啪”的一声,盒子合上了,李云济拿走了表盒。

季若亭动作一顿。李云济站在两人中间,面沉如水:“这份礼物对他来说太贵重,也没有实际需要。就由我暂时为他保管。”

李云济对游跃说:“去把花放好,准备吃饭。”

游跃嗯一声,转身走了,余夫妻二人对面而立。季若亭定定望着李云济:“云济,是不是连你也觉得我故意欺侮他?”

李云济把玩着手里的表盒,抬眸看向他,目光看不出一丝情绪,只有开口时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和:“这不重要,无论你如何看待他,都不会影响我的决断。”

季若亭垂在身侧的手细微地颤抖起来,连一向冷淡高傲的面色也微微变了:“你的意思是,我在你心中一点也不重要吗?”

“怎么会?你是我的配偶,地位举足轻重。”李云济笑了笑。他神态自若地说出下一句话:“但你也知道,我不大喜欢自作聪明的人。”

中午张钦植来到夏园,新来的厨子干劲十足,做了一桌丰盛佳肴——凉菜有虫草花拌辽参,金丝鲍片,黑松露拌鹅肝,热菜有宫保龙虾球,红烧黄鱼,辣子蟹煲,鲍鱼鸡汤,主食鲜虾云吞面,一桌菜照顾到咸辣与鲜甜两种口味,菜肴色香俱全。

席间李云济与张钦植闲谈,聊起那首《梦幻曲》,张钦植说:“游跃进步很快,曲子都记得烂熟了。”

李云济笑道:“他学什么都认真,三日不见就该刮目相看了。”

季若亭自上桌起沉默不语,到这里才勉强加入话题:“钦植陪练得好,每天下了课就过来,也不知道耽误钦植上课没有。”

张钦植:“没有。”

季若亭笑笑:“钦植平日除了练琴,还有其他爱好么?”

“游泳吧。”

李云济说:“之前与司长先生聊起钦植,说起钦植还是游泳二级运动员,司长先生很为自家孩子骄傲呢。”

张钦植的父亲是漓城市现任政务司司长。听到旁人提起自己的父亲,张钦植却不为所动,笑都没笑一下,只一点头还没说话,就听李云济开口:“好了,虾球不能再吃了。”

所有目光集中在从开始吃饭起就一句话没吭声的游跃。只见他捏着筷子正要伸向宫保龙虾球,这盘虾球面朝他的那一面已经出现一个浅浅的被吃下去的小坑,他的嘴里还剩半口辣子蟹没有完全咽下去。见三人看向自己,游跃讪讪收回了筷子。

“虾和蟹煲都不许再碰了。”原来李云济与他们闲聊着,目光也没从游跃身上挪开过。他吩咐人端一碗温热的南瓜奶粥给游跃,游跃不敢再碰那几盘口味稍重的菜,在李云济的监督下乖乖捧起奶粥喝了。

午餐结束后,李云济回到了公司。他得知赵森刚回到漓城,人已经在办公室等他。

从赵森前往广东调查车祸肇事司机汪新已过去一个多月,如今总算有了消息。李云济回到办公室,赵森见他来了,起身:“老板,抱歉耽误了这么久。”

赵律师在广东沿海摸查寻找一个月,人也晒黑了,虽来之前匆忙收拾一番,当仍少不了风尘仆仆之感。李云济示意他坐,从柜子里取出瑶庭碧螺春,亲自给人泡上。

“喝口茶。”李云济说。

头采瑶庭碧螺春价比黄金,赵森搓搓手,小心地接过那泡着千金叶的茶杯,生怕洒出一点:“谢谢老板。老板,我多方打听找到汪新旧情人的踪迹,没想到她还给汪新生了个女儿,现在母女俩就住在梅州。”

赵森拿出电脑打开,转给李云济看:“汪新的旧情人曾经在圣文伦初中部做过后勤临时工,但没过两年就被辞了。原因是有一次她把女儿带来学校,碰巧遇到邱复”

李云济挑眉看他,赵森斟酌措辞道:“她告诉我,邱复这人手脚不干净,乱摸她的女儿,被她瞧见了,她——打了邱复,但结果是邱复没有受到任何责罚,她被辞职走人。”

李云济皱眉:“邱复还有这种癖好?”

赵森无可奈何一摆手。“我原本以为汪新是因为自己的女儿被骚扰而对邱复怀恨在心,然而汪新的情人告诉我,那时候汪新根本就不知道她为他生了个孩子。这女人性情比较刚,和汪新分开后一个人生下孩子,把孩子拉扯大,这么多年在漓城辗转生活,从来没有联系过汪新——直到她的女儿生病了。”

“什么病?”

“肾脏衰竭。她交不上住院费,没办法才联系了汪新。汪新的老婆一点不知情,汪新和老婆没孩子,为了他唯一的女儿的医药费到处拉活赚钱,后来梅州一家医院正好有肾源,她就带着女儿去了梅州。然后没过多久就出了那场车祸现在他们的女儿已经成功进行肾移植,正在慢慢康复。”

肾源一到,汪新就死了?

赵森喝一口茶,继续道:“老板,梅州那家医院是海明医疗旗下的一家综合医院。”

海明医疗股份有限公司,海杉家的产业。

若迷雾中一团千丝万缕的线,渐渐牵出了头绪。赵森说:“她告诉我,女儿得病后有一段时间她走投无路去找过邱复,威胁邱复要联系媒体告发他,除非给她一大笔钱。邱复没有给她钱,还找人打断了她一条腿,警告她不准再找过来,也不准联系媒体。”

“她等到肾源后,接到过一个电话,对方告诉她这是作为当初邱复骚扰她女儿加上打断她一条腿的补偿,让她不要再闹事,好生陪女儿治病。”赵森蹙眉道:“她不知道电话是谁打来的,只听出是个男人的声音。老板,你说是不是海杉为了替邱复息事宁人,所以给找来的肾源?”

在李云济的印象里,海杉此人的利己主义特征十分明显,应当不会为了一个脑满肠肥的手下做到这种地步。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讲,当时邱复是圣文伦中学助学会的副主任,一旦他性骚扰未成年少女以及将人致残的事传到大众耳朵里,无论事情是真是假,圣文伦中学的名声都会受到很大冲击。即使海杉本人懒得搭理此事,圣文伦中学董事会也会想办法出手解决。

“那通电话的源头还能不能追查到?”

赵森摇头:“电话是从公共电话打来的。”

挺聪明。李云济燃一根烟思考。如果按照这层逻辑往下,海家已经给了那对母女补偿,为什么汪新还是为了报复邱复而造成了那场车祸?的确有一种可能,就是作为一名父亲、一名丈夫,男人无法忍受这对母女受到另一名雄性一而再的侵犯和伤害,不接受这施舍般的补偿而始终怀恨在心。

李云济问:“汪新对待她们如何?”

“挺上心的。”赵森说:“汪新和他老婆结婚十几年没有孩子,知道旧情人给自己生了个孩子后很高兴,对母女俩很殷勤,但也只敢瞒着老婆偷偷去看那母女俩。”

“目前就是我查到的所有信息。”赵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汪新、邱复和海杉都死了,我想再多查出点信息都没办法。”

李云济呼出淡淡的烟雾,从喉咙里沉沉应一声。他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只平静道:“这段时间辛苦你了,回去放个假,好好休息。”

赵森喝完一杯茶,走了。李云济掐了烟起身回到办公桌前坐下,静坐片刻,他打开手边上锁的抽屉,拿出一份文件袋。

文件袋里只装了几张薄薄的纸。纸张上的内容是旧物的扫描件。李云济抽出它们,一张一张翻开。

他其实已经看过很多次了。这些都是游跃的成绩单,从初中到高中。赵森的调查没错,游跃的成绩很差,初中历年的大小测试成绩单上的分数都低到让李云济不忍直视。而游跃所就读的初中——红十字会大釜区学校也非常“不负众望”地将“差校”这个标签贯彻到底:学校竟然连游跃的一张考试试卷都找不到,因为他们甚至连一个合规的档案管理室都没有,导致每年都有大量学生考过的试卷被直接扔掉了。

游跃念的高中崇明学校倒是好好保存了学生的试卷,李云济让人扫描了几份游跃的考试试卷,他拿出其中一张看了看,情绪不明地出了一口气。

试卷上不是空白,就是红叉。不及格的红色分数清晰地写在分数栏里,旁边就是游跃自己写下的姓名,班级和学号。当初的字迹当然比不上如今他经过训练后的字,但依然能看出来是本人所写。

从前的游跃确确实实是个差生。

一张张成绩单和试卷散在桌上,李云济看着它们,眼前如同出现一个遥远的少年。经过他的人群和风景都是模糊而陌生的,真假难辨的传言与他如影随形,少年的回应却只有低头与沉默。

三月,粉色风铃木沿街道洋洋洒洒地盛开。夏园的风里都是花与草叶甜美清新的香气,游跃正趴在书桌前小憩,脑袋枕在手臂里,清瘦的肩背随呼吸微微起伏。

他不知做了什么梦,眉头轻皱着,脸颊因轻微的呼吸不畅而泛起微红。

李云济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副画面。他没见过这么折磨颈椎、影响血液流通与呼吸道的睡觉姿势,他走上前,手背贴到游跃的脸上,食指与中指轻轻一夹游跃脸上的肉。

游跃一个激灵睁开眼,李云济收回了手。

“怎么趴在桌上睡觉?”

游跃顶着侧脸一片滑稽的红印坐直了,茫然看看李云济,又看向他手里的花瓶:“做题累了,趴一会儿。”

李云济拿着一个玻璃花瓶,里面是一束今早刚从花园剪下的新鲜白蔷薇。他来大书房时正巧遇到要送花过来的佣人,顺手接了拿进来。

游跃接过李云济手中的花,抿嘴笑笑:“谢谢哥哥。”

上次李云济从夏园花墙上摘下一朵蔷薇送给游跃,游跃将蔷薇带回房间插进玻璃瓶,细心换水补充营养剂。李云济见他喜欢,便让家中的园丁定期从花园中剪一束花送去副宅。

于是游跃的桌前开始常常有一束花。

“累了就上楼去睡,趴着睡不难受吗?”

“我从前上学的时候就是这么休息的,已经习惯了。”游跃解释:“午休就在教室里趴着睡会儿,这样睡醒了起来洗把脸就可以继续做题。”

“其他同学都这样?”

“不大多数人下课后都在玩,没多少人在教室午休。”

李云济沉默片刻,开口:“去洗个脸。”

游跃听话地起身去洗脸,出来见李云济等在大书房门口,不知有什么事,快走过去。

李云济抬手放在他的后颈,拇指按在他的侧颈筋脉处,沿着微硬的手感处轻轻地顺着揉。他动作自然,揉顺了游跃酸胀的脖子,游跃舒服地偏过一点下巴,老实地站在原地不动,模样像一只趴在地上被揉脑袋的小狗。

“以后不可以再这么睡了。”李云济说:“不差这一点睡觉的时间。”

游跃嗯一声答应。

“去换身衣服,带你出门。”

“去哪?”

“去大釜区,看看你还有没有要带走的行头,以后就彻底从那个地方搬出来。”

游跃愣了一下,迟疑半晌。

“彻底搬出来”他小声问:“那以后我回哪里呢?”

两人对视几秒。李云济的眸色很深,让人总看不清他的情绪。游跃则是真心发问,大釜区是他出生的地方,要他从那个地方彻底搬出来,他真的不知道自己以后该去哪里。

“你不会再回那个地方了。”李云济耐心地开口:“既然你来到这个家,往后自然是从这个家走出去。最少也会让你念完大学,让你能去更好的地方。”

游跃受宠若惊:“不,不用,我会自己考大学,我可以自己挣钱。以后的事,我——”

“你自己决定?”

李云济没有被果断拒绝的不悦模样,周身的气质仍是波澜不惊的冷,游跃却不敢再说了。他垂眸站在原地不做声,李云济摸摸他的头发:“去吧。”

游跃换好衣服,与李云济一同出门。飞鸿区与大釜区相隔甚远,在漓城的东西两头。路两旁的风景从高楼大厦、绿植花草到穿过长长的海平线,渐渐出现成排的老平楼与旧城区。直至车驶入大釜区深处,一整片仍笼罩着旧时规划不全的凌乱城寨之影的居民区自不远处显现,像一只外表崎岖不平的灰黑色巨兽,沉默地蛰伏在这片被太阳炙烤的大地上。

看着这片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游跃竟生出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他明明只离开了不到一年而已。

他离开得匆忙,当初李叔只从学校拿走了他的证件,暂给他办了半年的病假。这次来,李云济的意思是直接给他办理退学,不再考虑会让他回到这种地方了。

游跃念的高中位于大釜区边缘的马路对面,狭窄的一道校门卡在两旁居民楼与商铺之间,此时正是上课时间,偶尔有穿着校服的学生勾肩搭背从校门进出,门口的保安也视若无睹。

今天李云济以游跃的“家长”身份前来,对学校说是游跃的远房表叔,只有校长被告知了李云济的真实身份。两人一同走进校区,李云济注意到游跃始终垂着眸安静地跟在他身侧,一眼都不往四周看,仿佛对这个他曾经上过学的地方毫无怀念与兴趣。

因为被提醒了一切低调从简,校长只让人在办公楼下等游跃和他的“远房表叔”,领着他们二人上楼,李云济和游跃需要先去教务处完成申请流程。

办公楼里时而也有学生来往,有几个男生懒洋洋地从教导室里出来,正好与他们相遇。男生们看到高大的李云时下意识绕开他走,这一绕开,就看到了李云济身后的游跃。

“我操,这谁来了啊。”男生发出夸张的声音,在安静的走廊显得格外刺耳。毛头小子们的目光痞痞地落在李云济和游跃身上,露出了然的神色。

“牛逼。”男生毫无顾忌,冲游跃竖起一个大拇指,笑嘻嘻地勾肩搭背走了。

游跃不看任何人,略显苍白的脸上只有漠然低垂的神情。李云济扫过那几个男生一眼,老师的呵斥没有任何效果,这个学校的老师在学生眼里毫无威信可言。

退学申请办得很快,从教务处送到分管校长处,申请书是教务处办事员送去分管领导办公室的,李云济没跟着去,就坐在教务处的办公室沙发,让游跃坐到自己身边来。

“那些学生怎么回事?”李云济问游跃。

游跃捧着杯水,手指扣纸杯的外壁:“不知道,不认识他们。”

李云济提醒他:“不要做小动作。”

游跃马上不扣纸杯了。李云济会制止他在紧张或焦虑时出现一些肢体动作,比如抓住手边的某个东西揉捏,手不知该往哪里放,脚不自觉往后踩等等。

“他们这样对待你,你从不回应?”

游跃小声道:“我不想回应。”

从走进这个办公室——不,从走进学校的大门起,一股无法驱散的羞耻和沉闷就萦绕在游跃的胸口。他没有想过李云济会亲自来他的学校,仿佛他一度逃避去提及的过去被赤裸地掀开了遮羞布。这座哪里都不好的学校,过去就装着一个哪里都不好的、灰尘扑扑的他。

游跃从不认为自己离开了大釜区、被李云济带入夏园后就能被高层的云与雨冲洗干净,这一趟大釜之行,只是让李云济看见他更多的不堪而已。

申请很快批到校长手里,校长请李云济无论如何也到办公室一叙,李云济要带游跃一起进去,游跃却对李云济说:“我出去等你。”

李云济看着他,游跃却避开他的视线,一个人转去空无一人的走廊,像被老师丢出教室罚站的精神不集中的学生,站在围栏前看着楼下的操场发呆。

他开始怀疑在李云济把自己带走之前,他是如何在这种地方度过的每一天?白天在教学楼念书,晚上回宿舍楼睡觉,一周七天,几乎从不踏出校园。他的反应是有多么迟钝,都已经离开了大半年,才感到这个地方无一处不让他感到厌烦和不适。

“唉,那谁。”

有人朝他走过来,游跃转过头,看见方才在走廊上遇到的几个男生又折返回来,来到他面前。

男生手插兜,一脸痞相:“那人是你谁啊?”

游跃看了他一眼,就回过头不再看他,也不答话。男生抵抵他的肩膀,手指没轻重地戳在他的肩膀上,露出自以为无所不知的下流笑容:“你新找的男人?”

“包养你?你连学都不用上了?”

仿佛有电流在刺激耳膜,一下一下鼓噪得神经痛。游跃握紧了手指,耳鸣声在脑海里尖锐地震动,那些明明已经被他抛掷脑后的记忆如同倒涌的污水,顷刻堵住了他的五感。

[听说他和年纪大的男人上床卖身]

[卖身还穷成这样?肯定是在装可怜,靠脸博同情。]

[还假模假样看书呢,真能装!]

[喂,你是不是给钱就能睡啊?哈哈哈哈!]

[离他远点,这种人都是一身病!]

陌生的同龄人肆无忌惮地打量他,靠近他,游跃开口:“不关你们的事,离我远点。”

“原来你会说话啊?”男生哈一声,“看来这次是真爬上有钱人的床了,头一次看你这么硬气——呃!”

男生话没说完,忽而衣领被一股力量拽起。大几十公斤的高中男生几乎被拎起来,紧接着整个人被甩到墙上,后脑勺重重地撞出砰一声闷响。

游跃傻了,怔怔看着不知何时出来的李云济,以及紧随而后赶出来的校长和老师。男生撞得头晕眼花,嘴里发出不干不净的骂声,正要暴怒而起,却见眼前的男人比他整整高出一个头,那居高临下的神情,像在看一个渣滓。

直冲天灵盖的恼怒和羞辱在那一瞬间冷却了。老师们冲上来把这几个学生拖开,校长满脸通红:“都给我闭嘴!把他们带回教室去,之后我亲自处分他们!太不像话了,还敢动手打人!”

李云济看着这群被拖走的学生,他稍一松手腕,仿佛刚才并没有一只手把一个人扔到墙上。他挺和气地问校长:“贵校就是这么管教学生的?”

校长赔笑:“不不不,我们培养学生向来秉持严格规范学生行为的原则,绝大部分学生都是好孩子,您看,就像游跃这样!但每个学校都不免有不好管教的学生”

汗涔涔的校长一路把李云济送到楼下:“到时我会将申请书的批复亲自送到您府上,李先生,请务必让我这东道主请您共进午餐。”

“我会让人去教委取批复,不劳您挂心。”

“您太客气了!这种跑腿的事当然还是由我们——”

“我说,不必了。”李云济站定脚步,声音无波无澜:“您请回吧。”

终于轰走了聒噪的外人,两人站在盛绿的树下,几秒钟的时间里只有安静。

游跃想说些什么,李云济脸上漠然的神色已经褪去,他注视着游跃,半晌笑了笑。

“好久没遇到蠢货了,真是烦不胜烦。”李云济抬起手,游跃靠近过去。李云济随手摸摸他的后脑勺,声音低沉和缓:“附近有什么好吃的?一起去逛逛。”

要带着李云济在大釜区找好吃的,实在是个让游跃头疼的任务。他去过最多的也只是福利院的食堂和学校的食堂。

除此之外,谢浪偶尔会带他钻进大釜区纵横交错的小道、幕布与水管天线构造的水泥世界中,在犄角旮旯里找到用黄布或红木牌子挂起来做招牌的家庭作坊,这种小作坊做出的绿豆饼甜味浓郁,牛肉面味重香辣,还有各种炒卤子,都是游跃爱吃的。

在游跃眼里,谢浪无所不能。藏在大釜区庞大城寨中的任何一家美味小店都能被谢浪找到。学校那看起来不可翻越的围墙,谢浪也总能找到秘密的突破口,神奇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在福利院长大的孩子,连好好地长成大人都困难。可谢浪那么聪明,一边念书一边挣钱,考了一个好大学。如果不是那场车祸,他一定会有很好的未来。

为什么厄运不是降临在自己这个一无是处的人身上?游跃无数次这样想。

他带着李云济来到一座酒楼前。这里已经是他能想到的大釜区最好的酒楼了。李云济要了个雅间,门一关,门外大厅食客们的吵闹喧嚣静了下来。

点好了餐,李云济问游跃:“从前平时都吃些什么?”

“食堂。偶尔出去吃点小食。”

“和你哥哥一起?”

“嗯。”

李云济自然地说出下一句:“我记得你说过,学校里没有人欺负你,你说,大家都对你挺好。”

还是问了。游跃低头盯着自己放在腿上的手,他很想捏住自己的手指,但是他忍住了。

如果不是遇到那几个男生,今天原本可以平静地度过。游跃非常不希望李云济触碰自己的过往,那感受类似一个面临重大考验的考生不愿意将过去失败的经历展现在考官面前。

又像只是单纯地不想李云济对自己戴上有色眼镜。

“大多同学都很好。”游跃说:“那几个人是学校里的流氓,我从前没见过他们。”

李云济发现比起最初那副畏缩怯懦的模样,现在的游跃说起谎来竟还有点面不改色的味道了。他对此倒没什么不悦,反而欣赏这种成长。他只是不明白游跃究竟为什么要隐瞒。难道对于一个青少年而言,受到校园欺凌是一件难以启齿的羞辱事情?宁愿自己消化苦楚,也不愿意朝他坦白?

李云济换了个问题:“你是个学习认真刻苦的孩子,为什么在校成绩不尽人意?”

游跃答:“因为我很笨。”

“你如今的课程成绩都很不错。”李云济说:“而且你可不笨。”

“这都是你给我的。”游跃诚心地回答:“我的确一直想要改变自己,但过去的生活没有给我提供任何条件。哥哥,你为我请来最好的老师,用最好的学习方法,获得最新的信息,让我生活在这么好的环境里。我虽然很笨,但是我也明白机会来临时不可以懈怠的道理。”

就连表达能力都比最初的时候强多了。那双温润的眼睛注视一个人的时候,不知何时多了一丝坚定。

李云济忽而一笑:“比起我们今天见到的那群人,你简直聪慧非常。”

游跃眨一下眼睛,又露出那副青涩赧然的表情。他难为情地侧过脸,点的菜都上了,一盘一盘放在桌上,一眼看去,无论色和香都半点比不上家里厨师的手艺。

“这里的菜不一定合哥哥的胃口。”游跃有些不安。

“我不挑食。”李云济盛一碗饭,放到游跃面前。“福利院还有没有东西要拿?吃完饭可以去一趟。”

游跃犹豫了,迟疑答:“没有。”

“在我面前怎么还是这么小心谨慎的?”李云济话音一顿,转而漫不经心道:“怪我,最初对你不好,又总是与你说那协议,让你一直没法接受我。”

“没,没有。”游跃又开始紧张了。李云济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是真的认可他了,把他当作弟弟看待了?连协议这种事都直接地提出来——那么这些话都是对游跃讲的,不是对小真讲的。

为什么要考虑对游跃好不好?游跃是否接受了他,于他而言有任何意义吗?

“我没有不接受你,我只是不想耽误你的时间。”游跃小心答。

李云济说:“你可以朝我提出任何要求,是否答应是我的事。”

“那好吧。”游跃不好意思地说:“我没有什么东西要拿了。可以的话,我想去看看谢浪。”

游跃基本一个月只去探望一次谢浪。一是他学业繁重,二是谢浪的状态几乎没有变化,没有更好,也没有更坏,只是日复一日地维持着生命体征。

谢浪的五官很俊美,皮肤透白,鼻梁修长挺拔,眉秀丽深邃,一双眼角勾起天生带笑的桃花眼弧度。车祸发生后,谢浪因做开颅手术剃光了头发,如今才慢慢长出薄薄的黑色短发。他的脸庞也因仪器与药物治疗以及营养不良而消去大部分的脂肪,瘦得骨骼分明。

游跃照例检查一圈谢浪的身体,医院的护理人员很专业,将谢浪照顾得干净清爽。游跃安心地坐在床前与谢浪说话,像李拙教他的那样,将一段时间以来的见闻经历说给谢浪,并时而问谢浪的看法,仿佛两人在交流。

这种没多少临床成功经验的精神治疗法也不知到底是在治疗病人还是治疗家属,总之是在最好的仪器和药物的基础上一种聊胜于无的慰藉。不知为何,有时游跃觉得谢浪好像听见他说的话了,但后来又意识到那只是因为谢浪于他而言太过熟悉,他只是太依赖这种熟悉,以至于产生幻觉罢了。

游跃拿木梳子轻轻梳谢浪的短寸头发,一边念叨:“我现在成绩还不错了,还会拉《梦幻曲》,你听过《梦幻曲》吗?等你醒了,我就拉给你听,你肯定会很惊讶。”

他这么说,如果谢浪醒着,一定会笑着夸奖他。但越是去想象,无根无系的空虚就越是从身体的各个角落涌出。

每一个夜晚,他都在无路可退的焦虑和被抛弃在众人视线焦点以外的无措中困苦难挨地逼自己睡觉。无论他是否准备好,第二天都会到来。

“谢浪,什么时候醒过来?”游跃坐在病床前,低声喃喃。

赵森休完假回来,紧接着给李云济办了件事。

“已经让学校给那几个小孩办好退学手续了,照您的意思,把他们送进管教所之前一个个问过。”赵森在电话里说:“流言是从游跃的初中传开的,最初是有人亲眼看到游跃和一个中年男人进了宾馆,我找到了那家宾馆,可惜前台换了好几波,宾馆也没留存两年前的监控视频,实在是查不到游跃是和谁进的宾馆。”

“嗯,你辛苦了。”

简单交流几句后,李云济挂断了电话。他收起手机,走向远处等待他的季若亭。季若亭着一身柔亮的丝绸衬衫,浅色西裤,手上腕表闪闪发光,头发梳起,微笑着抬手挽住李云济的手臂。李云济同样一身正装,身姿优越挺拔,两人站在一起如同一对夺人眼球的明星佳偶。

“客人差不多都来齐了。”季若亭温声道:“没有闲杂人员,来的都是熟人,你放心。”

“嗯。”

两人一同走进酒店的宴会厅。今晚的宴会上除了李家与旁系亲戚,便是与李家熟稔的各界大腕。酒店是李家的产业,今晚所有宴厅停止对外营业,整座酒店严禁一切媒体人员进入。

今天是吴商记老人的九十岁寿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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