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和江宁川走之前的摆设没差,上回他在这里讨了个没趣,一转眼回到此处,依然是二人世界,仿佛昨日重现。
两个人都默契地没提起那天的事,在缄默中对视两秒,章途率先开口:“你还没说呢,为什么要消极治疗?不想治了?”
“我想治。”江宁川别过眼去看窗外,能看到远处的楼房和几棵长青树。他发现这座城市里到处都是这种樟树,长得枝叶繁茂,规规整整扎根在路边,有人来定时修剪,相比起来山里的那些树都太野蛮。
天色由发灰的朦胧转为钴蓝色的夜,路灯在某个时刻忽然一齐亮起,他被这样的光晃了一下眼,又回过头来直视着章途。
“但是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不来看我。”内容听起来理直气壮,发颤的声音却彰显着主人的底气不足,“我、我在这里只认得你……”
“我帮你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好了,见不见的有什么必要吗?”章途轻笑,眉宇间有丝厌倦的阴影,“更何况是什么原因你自己应该心里有数。”
心如刀割的疼痛再次袭来,江宁川几乎失语。
是了,最初就是他主动把人推远的,哪里有明知自己被推开、被背叛,还赶着上的道理?章途不愿亲近自己,再自然不过。
即便章途的态度已经摆在了明面上,从一开始就与他划分好了界限,但他就是接受不了这么一个事实。章途不爱他,对他没感觉,往日的所有柔情与偏爱都不再有了,某一天对方会有新的伴侣,于是就连最后的眼神都不会再分给自己——
他一想到有这种可能性就恐慌,迫不及待想要抓牢点什么,最后却只把对方推得更远。
那天对方下意识的动作把他打清醒了,历历在目,光是想到就感觉揪心。
章途说过话便转头去看窗外的夜景,回过头来才意识到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而这期间江宁川一直保持着沉默,他将注意力放到对方身上,忽然发现了不对劲。
江宁川太沉默了,脸色发白,细看下去才会发现他肩膀在隐隐颤抖着,牙关咬得死紧,章途去摸他的手,凉得惊人。
“哎哎,醒醒!”章途在江宁川眼前挥了挥手,对方竟毫无反应,这下可把他吓得够呛,连忙拍了拍对方的脸,怕对方背过气去,只好上手去掐咬肌迫使对方张嘴,“宁川?”
江宁川忽然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刚才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了呼吸,他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劫后余生的心脏剧烈跳动,仿佛要蹦出胸膛。人一鲜活起来,情绪就失了控,泪腺控制不了眼泪的流淌:“章途……”
“我在,”章途刚才吓了一大跳,知道此刻不能刺激江宁川的情绪,温声应着话,“我在这儿呢。”
江宁川握住章途的手,肌肤的温热源源不断,实打实确认了章途的所在,这一切都让他稍感安心。
“有什么话就说,不要一直藏在心里,你不说我没办法帮你解决。”
“我……”江宁川没法儿说下去。
有口难言,尤其对着章途,更是开不了口,只好恶性循环,由着坏情绪愈演愈烈。刚做完一场手术,心情又如此消沉,人便日渐瘦削下去,患得患失的心情占在心头,夙夜忧叹下,出现些心理问题也是迟早的事。
“说吧,没事,”章途耐着性子哄,“别让我担心,好不好?”
好心想帮对方治腿,结果到头来操心这个操心那个,照实说,小满真的比他爹省心太多。也是自己该的,余情未了,一时上头,没事找事。后来清醒了,对方却又缠将上来。快刀斩情丝,多痛快,偏是他刀钝,搞得现在藕断丝连,不成样子。
一想到现在的处境完全是自己一手造成的,章途忽然就泄了胸中那股气,平和了不少。
江宁川吸吸鼻子,模模糊糊嘟嘟嚷嚷一笔带过,章途听力再好也架不住对方故意糊弄,只好再问一遍:“我没太听得清,你能不能再说一遍?”
听途真希望自己刚才不要多嘴问那么一句。
“我们……宁川,我不想一而再再而三地跟你强调,我们之间的关系已经结束了。我们已经完了,懂吗?”他无奈,几乎有点想笑,不知道是要笑江宁川的天真还是自己这时候还要跟他掰扯道理。好理直气壮的质问,仿佛只要道个歉他就必须要原谅对方,重新回到以前亲密无间的时候。
这不荒谬吗?
“你说你对我没、没感觉。”
“我要对你有什么感觉呢?性从来不是解决问题的手段,顶多算是逃避,我们之间的问题很清楚了,逃避没用。”
江宁川脸色苍白:“那、那你会对谁有感觉吗?”
“这是我的私事,我不想回答你。”
他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身体不由自主直起来向前倾,扯住对方的衣角,“什……什么意思?”
这架势,还以为出轨的人是他呢。章途把衣角从他手里抢救回来,皱着眉道:“我不是你,没有脚踏两条船的‘好习惯’,别管这么宽。”
想起理亏的自始至终都是自己,江宁川怯怯收回手,顶着冷眼鼓起勇气问:“那你现在……还喜欢男人吗?”
眼前这人简直是油盐不进,章途冷笑一声:“我要是说我喜欢女人,你难道还要为我去变性?我们完了,你到底要我说多少次?”
对方不再吭声,嘴唇的血色尽失。
看看,一管不住嘴就会这样互相伤害,鲜血淋漓,多没意思。对病人不能这么刻薄,他自知失言,不再说话,过一会儿收敛住了周身的怒意,叹息道:“宁川,迎接新生活吧,大革命都已经结束了。”
江宁川对此置若罔闻,喃喃地问:“结束了……你以后会结婚吗?”之前和赵知蔓他们的闲谈被他深深记在脑子里,在他住院期间,也有护士来悄悄打听过。他们医院的章医生,尚未婚配,朗目疏眉,个人形象极佳,谁不想看看自己有没有机会?
章途不耐烦再围绕这个话题纠缠不休,“这个问题很重要?”
很重要,太重要了。
“我不要名分,也不要你负责,我只想你别丢下我,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他坐在轮椅上,卑微至极的话语就这样轻轻巧巧地从嘴里吐出,他假设着某天章途和一名女子结婚,新婚燕尔,小夫妻和和美美,他甘愿带着项圈躲在阴影里,只求章途愿意手上握着那根锁链。
章途沉默片刻,轻声问:“你说的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我会乖乖藏起来,不会给人看见,你什么时候愿意了招招手我就过来……”
“哦,懂了,你要来当小三啊?”章途这回是真被气笑了,“我不想把话说得这么绝,但是,唉,你能不能别这么上赶着犯贱?”很平常的温柔的态度,说出的话却是刀刃,一刀下去扎透了江宁川的心脏。
“别忘了你还有个女儿,等她长大了发现自己爸爸原来一直在外面给别的男人当小三,你觉得她会怎么想?给她一个好的成长环境吧,这种傻话以后不要说了。”
但是我也只对你才愿意的。江宁川心里好痛,却还是勉强露出一个讨好的笑。
“到时候,你想睡我就来,不想睡我也不会跑的,我会一直等你。我……”最终还是没忍住,嗓音颤抖起来,“我不想跟你完,你别跟别人结婚好不好,我真的知道错了,你要是结婚我会疯的,我活不下去,真的活不下去……”
他哭得好凶,上气不接下气,汹涌的情感把整个人淹没。
自己这样对他,是不是终究太坏了一点?章途心下犹豫,又觉得把积郁已久的所有情感都发泄出来,对江宁川而言未尝不是件好事。
他安静地看着江宁川崩溃地哭泣,到底于心不忍,轻轻去拍对方的背。江宁川极受用这样无言的安慰,顿了顿,又悄悄靠近了章途一点。
“没谁离不开谁,宁川,你是个好父亲,会把小满好好养大的。也许你会遇上下一个喜欢的人,到时候你会发现,结束一段感情没什么大不了的。”章途尽量温和着语气,苦口婆心地开导,“只是现在我离你太近了,容易造成一些错觉,你看之前我们离那么远,不也什么都好好的?”
“这不一样。”江宁川满目哀求,“这真的不一样,我、我没你就是不行,我们重新来过好不好,不要对我没感觉……”
章途看着江宁川眼里的酸楚,思来想去不忍心再给他心上捅一刀,硬着头皮道:“也不是说真就这么绝,起码我还做不到真把你当陌生人。”
“我以为你讨厌我了。”
“我只是讨厌你骗我。”
“我不骗你,再也不骗你,能不能给个机会?”江宁川心脏砰砰跳着,很多年以前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曾经拥有过一只白兔,那兔子胆小又乖顺,卧在他的膝头不敢动,他的手掌抚摸它的皮毛,顺滑,同时可以清晰地感知白兔心脏的跳动。
现在他就像是那只白兔一样,心脏的鼓动带动着全身血脉的鼓动,屏气凝神说出一个算不得合理的请求:“——我们重新来过,好不好?”
真挚无比的恳求,章途暗道不妙,眼睁睁看着自己先前的决心已成一江春水付诸东流。
左不过一个机会,给就给了,主动权依旧在自己手里。再者,要驴拉磨也得在它额前挂个胡萝卜呢。他也有思量,怕自己拒绝了对方会消极得更厉害,到时候耽搁了治疗,岂不是得不偿失。
“不管怎么说,你先把腿治好了才是顶重要的事。”章途犹豫着给人画饼,“其余的都等你康复了再说。”
“可你说等我好了以后就不联系了。”江宁川一贯老实巴交,章途说什么就信什么,直到此时还惦记着以前对方放的狠话。
“我那时在气头上,瞎说的,你别当真,”章途心虚地摸摸鼻梁,“要是真要和你断绝往来,哪里还会带你把我朋友家人都认一遍?”
江宁川沉默地想了想,发现似乎是这个道理,求证道:“那你原谅我了吗?”
“……”章途哑然半晌,“顶多是还不算讨厌。”
不讨厌,那算不算还有点喜欢?
江宁川没勇气再问,章途伸手揉了把他的头发:“努力吧,总得先站起来再说以后的事。”
稀里糊涂就给出个许诺,对方是好过了,现在轮到章途有点夜不能寐。小满不在,在江宁川的要求下,中间间隔的帘子没有拉上,他一侧身就能看见江宁川睡在不远处,对方看上去睡得挺香,房间极静,能听见他均匀的呼吸声。
之前小满在这儿的时候他没心思细想,此刻终于意识到,他们之间已经阔别了五年。五年前他们睡在一起的最后一个夜晚,他怀着对未来的无限欣悦与期待入睡,却不知江宁川是如何地辗转反侧,夜不成眠。他只迷迷糊糊地感觉到,对方最后似乎是在他唇间落下了一个吻。
光是这个吻就已隔了五年了,分别那天他自信地觉得他们未来还有很多时间,不必耽于那片刻的温存,如今想来实在是天真得过了头。要是多陪他说会儿话,或是不跟着大部队走,而是两人单独行动,今天的一切会不会有所改变?
章途忽然回忆起五年前的那个早晨,江宁川对他那般郑重地说再见。
他如今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对江宁川而言,那句再见即是永别。
再往前溯,也接着就想起来,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晚上,对方忽然那样的慌乱,问他可不可以留下,是花费了多大的勇气。
从一开始,江宁川就没认为过他会同时选择未来和自己,在他们的亲密关系里,对方的患得患失贯穿始终。当他说要去参加高考,要去读大学时,对方就认定了他不会回头。
——多可笑,凭什么他就要这么认定我呢?
月光静悄悄,在天上缓缓流淌,窗帘没拉严实,透进来一条细长的光线。要是拉开窗帘,章途就能看见一个如水般清澈的夜晚,可他此刻实在没有这个心情。
把话说开,两人的关系缓和了不少,起码章途不再像前段时间一样处处避着他,时不时也愿意推开病房门来问问他的情况。
只是对方看上去总像是在思考着什么,脸上常常浮现出一种欲言又止的神情,他想问,可章途又不让他捉到时机。
为了章途说的那句“总得先站起来再说以后的事”,江宁川总算是重新打起了精神,谨遵医嘱好好养着腿,医生宣布他可以出院这天章途也在一旁,医生讲了出院后许多需要注意的地方,他却没有心思听,眼神简直黏在与医生交流的章途身上,移也移不开。
“他什么时候可以拆线?”
“两周后再来,这段时间要注意腿部的训练……”
刚插队那会儿,章途的腿也伤过,那时章途自觉跟江宁川并不如何熟悉,对方却巴巴凑上来照顾他,那时他只觉得对方心肠好,能对一个异乡游子如此无微不至地关怀,没想到后来两人之间又发生了这么多故事。
跟医生沟通完,病房里暂时只剩他们二人,章途看着明显走神的江宁川,问道:“刚才齐医生说的那些注意事项,都记住了没有?”
接收到江宁川疑惑茫然的眼神,他低声笑:“我记得以前你照顾我的时候,那些杂七杂八的注意事项记得比我牢得多,怎么现在放到自己身上反而迷糊了?”
江宁川的脸霎时红了,差不多已是十年前的事,自己当时心里是如何想的,他的记忆已经模糊,但那种强烈的心情依然还留有余存:“因为我想照顾你。”
“为什么?”章途饶有兴致地追问。
“你救了我,如果不是我,你就不会……”章途是为了及时将他推出去才害得自己的腿上落了伤,他想要报答,可这绝不是唯一的理由。
“就为这个?”章途撑着下颌,笑了笑,“我以为你那时候就喜欢我了呢。”
开玩笑的轻松语气,别人听来或许还会觉得这人有点小自恋。
江宁川目光闪烁了一下,轻声道:“那时候还不敢。”
“不敢?”新奇的答案,要么是喜欢,要么就是不喜欢,非此即彼,冒出一个“不敢”是什么意思?
江宁川被章途的追问逼得有些难为情,可又喜欢和对方这么聊天,重逢以后,章途对他大多都是公事公办的态度,鲜有如此轻松的对谈。
他喜欢此时的氛围,能让他产生温情的错觉。舍不得结束这样的交谈,只好顺着对方的问题乖乖回答:“你、你是知识青年,有文化,长得又好看,他们都是你的朋友,我什么也没有,你看不上我的。”
他是照实说,可这实话未必就是章途想听的,沉默蔓延片刻,直到他又起了说错话的栖惶,想要弥补却不知该说什么。
在他想要道歉之前,章途缓缓开口:“宁川,你一直都是这么想的吗?觉得我看不上你,跟你在一起只是不负责任的图新鲜?”
江宁川下意识去看对方的眼睛,发现章途眼里流露出的居然是难过。
“我一直在想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在没想明白这件事情以前,我都挺挫败的,既生气你瞒着我结婚,又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哪里没有做好,展现出了动摇,让你觉得我不可靠。可我从没想过你是不相信自己。”
章途摸了摸后脑勺,从来都是从容自若的人途面前哭出来。
他的眼泪好像总是为章途而流。
那现在呢?我还值得吗?他多想这么问出来,但他知道正确答案。
没人能毫无芥蒂地重新接受一个欺骗过自己的人,辜负过真心,又怎么能指望别人送上来途就在他身边,他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身体上的任何不完美。
也因着这样的自卑,有一回护工迟迟未到,对方问要不要自己帮他擦身,江宁川坚决不从,就是怕自己腿上的伤口吓到对方。就算章途再三申明自己是医生,病人身上再糟糕的情况都见过,他也决不肯把裤子脱下。
从来都是对方说什么他就听什么,头一次看江宁川反抗得这么坚决,最后章途都有些哭笑不得了:“幸好天气冷,还能捂这么严实,到了夏天怎么办?我都怕你要闷出痱子来。”
江宁川支支吾吾,一张脸完全红透,就是与桌上摆着的苹果相比也不遑多让。幸好这时护工及时赶来,他立马摇着轮椅逃离现场,好像后面有什么东西在撵着他跑似的,稍晚一步就会被吃掉。
易意隔三岔五就来医院找章途,每回都说是回来看望爷爷奶奶,顺路才来他这里一趟。章途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信,反正从不管她,由着她来,到点了就赶人。纵然江宁川在心底悄悄视小姑娘为情敌,看到她来找章途就心里有些略微的不是滋味,但看着章途对她软硬不吃无动于衷的模样,也不免对易意有些感同身受的同情。
章途的温柔稍纵即逝,有时对他还不如对易意亲切,科室里最近忙起来,几乎就只有早晚各见一面的份,他猜自己在章途心目中现在就只是个普通室友的角色。
但是该知足了。江宁川宽慰自己,他说了要等我站起来的。
这天小姑娘又上门来玩,她已经临近毕业,课程几乎是没有,同专业的同学都在为未来做准备,工作或考研,再或者兼职赚钱,忙忙碌碌,她则对未来还没什么预期,在岔路口上犹犹豫豫。易意对此很乐观:反正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供挥霍,不差这么一会儿时候。
章途临时有台手术要做,被同事喊走,房间内就剩下两人。易意耐不住嘴上的寂寞,问道:“江哥,你腿恢复得怎么样了?”
“还好,能拄拐走一段路了。”江宁川抿着嘴,很拘谨的模样。
“哦,那不错。”
他们一单独相处就是这种老样子,没说两句就要冷场。
易意撑着脑袋翻书,等待了一会儿,章途还没回,便觉得无聊,打算辞过江宁川离开:“江哥,我先走了,等会儿途哥回来你帮我说一声哈。”
“等、等一下……”
易意朝江宁川递过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新鲜了,江宁川这似乎还是途啊?”
少女心事被人如此直白地戳破,易意不经意间都患上了口吃的毛病:“没、没有,我只、呃,只是……”
脑袋里急速冒出许多借口,没一个适用的,她泄气地揪着衣摆,哭丧着脸:“连江哥你都看出来了,他怎么油盐不进的,我感觉自己是喜欢上了块木头。”
江宁川悄悄咽下因紧张分泌而出的唾液,试图旁敲侧击:“他好像还不知道你喜欢他。”
一提起这个,易意就更气了:“我……我是想直说来着!可他每次一本正经,拉下脸凶得跟我爹似的,有其师必有其徒,我哪儿还敢造次?”
“那你为什么还喜欢?”
易意傻兮兮笑了一声:“他长得好看啊,我读高中那会儿,他有时来接我,我跟同学说这是我爸的学生,就跟我哥似的,人家都羡慕死啦。而且他教我做题可有耐心,我爸都没他那好脾气,哎呀,反正我觉得他就是好嘛。”
“而且我以前可熊了,快高考了还跟爸妈吵架闹离家出走,最后是途哥先找到的我,他也没骂我或者讲什么听得耳朵都要生茧子的大道理,单请我吃了碗面,跟我说要好好准备考试,然后才把我送回去。我爸当时想揍我,还是他劝下来的。”
江宁川听着易意的回忆,心里酸酸涩涩,五味杂陈,勉强勾起笑来,自虐一般地问道:“要我帮你去打听一下吗?”
易意没什么心眼,顿时欢天喜地地上了当:“啊?真能帮我打听?谢谢江哥!不过你告诉我的时候婉转点儿,我估计他是对我没意思……”小姑娘苦涩的表情转瞬即逝,“但有时候人就是不死心嘛,万一呢?”
“还有件事,我也想请你帮个忙。”江宁川难为情地挠挠头,“你知道有什么药可以去掉身上的疤痕吗?我不太懂这些。”
易意不解:“是说手术留下来的疤?这玩意儿其实慢慢就会消失的,只不过时间久点儿。”
江宁川硬着头皮道:“这个不好看,我……我想尽快,所以……”
“没想到江哥你也在意这个啊。那里的疤又不露出来给人看,没什么大不了的呀。”还不待他回答,易意便露出一种成人间心照不宣的暧昧笑容,“喔,我懂,小满是不是要有妈妈啦?”
被个小姑娘开黄腔,江宁川闹了个大红脸,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很正常的。”易意笑过后也意识到这样不好,清了清嗓子,拍拍胸脯保证得豪气干云,“那么这事就交到我身上了!”
傍晚时开始下雪,雨水混着雪籽噼啪落下,夜深雨停,雪花纷纷扬扬,悠悠飘到行人的衣领袖口上。风一阵紧过一阵,章途半夜回来,原本有的三分困意在路上给冷风吹散得干净。
轻轻推开门,江宁川已经睡下,书桌上亮着一盏灯,是给他留的。
章途没有要打搅江宁川睡眠的意图,寒气入体的感觉不好受,他速战速决洗了个热水澡,出来时却看见本该睡着的人坐起了身。
“吵醒你了?我一会儿就关灯。”
水汽云山雾罩,从浴室漫出,章途额前的碎发也沾上了湿气,被他随手往上一抹,露出光洁的额头。灯影朦胧里,江宁川望着章途的眉眼,疑心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就像自己以前做的那些梦一样,要是和对方讲话,或者想去触碰,自己立刻就会醒来,睁眼时总会希望落空,什么也不存在。
江宁川没接话茬,只望着他的脸怔怔发呆,像是睡懵了似的,章途被对方看得有些不自在,又起了个话头:“外面在下雪,明天记得多穿点。”
江宁川眨了眨眼,终于想起自己在哪里,回过神来:“冷吗?你出去时没穿多少衣服。”
“还好,洗个澡暖和了。”
章途说着就去熄灯,屋子里顿时陷入黑暗,过了好一会儿,江宁川:“易意六点多的时候回去的,她走前,让我问问你……”话说到这里就停下,不知道是不敢往下说,还是特意吊人胃口。
章途一向不爱跟人玩猜谜,但一想到江宁川近来对自己总有种诚惶诚恐的态度,只好耐下心来问:“让你问什么?”
“你……为什么不喜欢她?”声音很轻,或许是抱有对方听不清可以糊弄过去的侥幸。
然而在万籁俱寂的深夜,宿舍就这么大,又只有他们二人,这样的侥幸便落了空。
虽说章途在江宁川说出口之前就隐隐有“不是什么好事”的预感,但他没想到,这件他以为已经翻篇了的事会在此时杀个回马枪。
讲道理,有点头疼。
“她要你问的?”
江宁川迟疑了一瞬,做了出肯定的答复:“嗯。”
“宁川,我比你了解易意,她是个很聪明的女孩,但是胆子很小,有些事她心里清楚,就不会问出来。你确定是她主动要你问的吗?”
黑暗中视野受限,江宁川不知道章途的表情是什么样的,也把握不住对方此刻的情绪。章途说话的语气很平稳,可偏偏是这种没有情绪波动的语气充满了不确定性,最叫人提心吊胆。
何况,章途的质疑很对,这件事就是他故意丢出来的。
见不得光的小心思在章途这里昭然若揭,江宁川何等窘迫,最好的做法是承认错误,但人在深夜中格外冲动,理不直气也壮:“你应该跟她把话说明白,她、她总是来找你。”
这是在反过来谴责他?章途几乎要被气笑了。
“这和你有关系吗江宁川。”
小姑娘脸皮薄,虽然说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可要是真被他戳破了,恐怕会恼羞成怒,他和易意之间的界限划得清清楚楚,明知没指望的事,时间久了,对方的感情自然会回归到正确的位置。
江宁川凭什么、又是站在什么位置来说这种话?
章途冷冷开口:“所以你是在指责我什么?欺骗小姑娘感情?我哪件事惹人误会了?我和你不一样,我不会看、人、可、怜。”
没什么惹人误会的,毕竟医院同事都知道章途对易意没有多余想法,相处得足够坦荡。
真正犯错的人是他。
江宁川徒劳地张了张嘴,随后又挫败地闭上。
他犯下弥天大错,确实不能希求一个原谅。江宁川知道章途前些日子对他说的那些话只是哄他,怎么可能不在意,怎么可能不讨厌,怎么可能轻易就原谅——但章途这么说,他就愿意信,于是诚笃地自我欺骗,几乎要信以为真。只是,假的就是假的,轻飘飘一句话就能挑破,露出内里不堪的事实。
又安静了好长一段时间,两人都没再说话,窗帘拉得严实,看不见外面月亮此刻升到了什么位置,没有了衡量标准,感官无限延长,模糊了时间的概念。
“章途,我其实……”
江宁川艰涩开口,却被打断。
“不用说了,”章途的声音恢复了冷静,“刚才我也有不对的地方,这件事我自己会处理好。”顿了顿,又补充一句:“睡吧。”
一夜无话。
次日雪停,屋檐大地都覆上新雪,气温比昨天更低了,章途挑了件外套准备出门。
江宁川起得很早,看见章途的动作,有些不安:“你要出去吗?”
章途点点头:“去我老师家一趟。”
他目光略为复杂地扫了眼对方眼下的青黑:“中午我不回来,不用等我。”
直到看见门关上,江宁川才迟钝地眨了眨干涩的眼。
他一整晚都没睡,忐忑地等待天明,好像等待某项判决似的,可事实上什么都没有发生,昨晚发生过的对话仿佛不存在,一切还是照旧,章途也只不过是寻常地出个门。
不对。
江宁川后知后觉地想起,章途的老师,不就是易意的父亲吗?
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冷静下来后,章途觉得为此生气没什么必要,只是早上看到江宁川的黑眼圈,一时不知道该要说些什么。
过去读书时给易意兼职做家教,去老师家的路还是熟悉的。章途突然上门拜访,师母一边嗔怪他“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一边热情地招呼他坐。
“之前说了要来,结果一直耽误到现在,”章途歉然,“老师今天不在家?”
“一大早就拉着闺女出门,说是打太极。”师母端来一碟果盘,“在这你就别讲客气,快中午了,他们应该就回了,留在这儿吃饭啊。”
说曹操曹操到,门口传来钥匙在锁孔转动的声音,门被推开,易意的抱怨就清晰地流进了客厅:“困死了,爸,以后别早上要我跟你出去成不——欸,途哥?”
易建国落后几步,听说学生来了,很高兴地从玄关探头:“章途来了?”
“易老师。”章途见老师手上还提着东西,起身帮忙去接,“这是去菜市场了?”
“对啊,今天也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老师做饭,当学生的自然要跟着打打下手,师生在厨房里聊起了近况。
“快过年了,年底医院忙吧?工作还习惯吗?”
“不算特别忙,挺习惯的。”
易建国开了火,灶台猛地腾出热气:“成家立业,立业成家,现在个人生活怎么样?”
易意在厨房门口鬼鬼祟祟,假装拿东西就进进出出好几次,听到这里偷偷把耳朵竖起。
章途帮着剥蒜,闻言苦笑:“分手了。”
“啊?”易意凑过来,“途哥你有对象?什么时候?”
“下乡当知青那会儿谈的。”
“江哥明明说你没谈过女朋友啊?”
“他说的?……他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章途不以为意,专心手里的活。
易意皱皱鼻子,不解道:“你们不是好朋友吗?”
“那也不是什么事都能知道的。毕竟离得这么远,他也有很多事瞒……我不知道。”
易意沉吟片刻,缓缓摇头:“不懂。”
“这些也不用你懂,”章途有些乐,剥完了蒜去洗手,“论文写得怎么样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昨天咬破笔头也就憋出了五百字,易意一脸不堪回首:“咱非要提这茬吗?”
说话间,菜已出锅。
众人上桌,章途带来的那瓶白酒也开了。易建国爱喝点小酒,章途又恰巧能喝,每每能尽兴,喝了几盅,便打开了话匣子:“你们医院年后有个去首都进修的机会,这个事你知道吗?”虽然自己是在学校教书,但他父亲是医院的老院长,熟人多,易建国对医院的这些大事小情都很了解。
章途点头:“周一开会听院长说过。”
“这次情况特殊,你也知道,医院关过几年,人才储备不太够。我听你们院长说,这回的意思是搞几个年轻医生去学学,章途,你是大学毕业的,我看你该去申一下,趁着年轻多往外面看看。”
之前快毕业的那会儿,易建国力劝章途往上再读几年,可那会儿正是江宁川断联的时候,一封绝交信寄过来,章途人都懵了,只想着赶快稳定下来回去找人问个清楚,哪里还能安下心来继续读书。易建国当时嘴上没说什么,但心里到底还是记挂着。
章途明白老师的意思,这个名额只要自己去申,那就会有自己的一份。
“您放心,我回去就打申请。”
“你有你自己的决定就行,”易建国说完正事,扭头看到一门心思扒饭的女儿,苦口婆心道:“易意,你也要和你章途哥哥学着点。他当时在大学里读书兼职都要兼顾,成绩还那么好……”
吃饭就吃饭,怎么还说起这些了?易意装没听见,章途帮忙打圆场,说了些别的话转移话题。
吃过饭,又闲坐了一阵,章途起身告辞,易意说要送,师母奇道:“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这会儿知道送人,懂事了呀。”
易意哼哼两声糊弄过去,跟着她途哥下楼。
楼梯间很窄,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到单元门口,章途沉吟道:“我今天来除了看看老师,其实还有件事——”
易意心道不妙,果然就听见章途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来吧?”
昨天一时脑热,什么都跟江哥交代了,回去的路上她就有些后悔,今天章途来的时候,敏锐的途这话说得老成又严肃,易意先是茫然地眨眨眼,然后飞快地意识到对方要说什么,喊了一连串的停:“别说别说,哥,你让我缓缓!”
章途体贴地停下,看小姑娘没让他继续的意思,颇有些为难:“都到这份上了,要不我还是说完?”
“求你别说。”答案她知道,但要是章途真说出来,她肯定会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易意长长吐气,化被动为主动:“就是对我没意思,我没机会呗。”
章途原本准备说的话比这要委婉多了,但易意如此直接,他也就干脆地点头:“对。”
小姑娘的反应比他料想的要平静:“哦,那就这样吧,其实我也不是说对你就特别喜欢。唉,就是、就是,有些时候……”
“有些时候会对身边人过分留恋?”
易意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章途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忧郁地叹气:“也正常,大家不可避免都有这种时候。”
“是吧,”易意很会聊天,“途哥你也有啊?”
章途一勾嘴角,并不回答,拍了拍易意的肩膀:“回去吧,写论文加油,提前祝你毕业快乐。”
易意懵懵地转身要走,忽然又返回来,从兜里掏出一管药膏:“喏,这是给江哥的,途哥你帮我捎给他吧,我以后就不去找你了。”
章途拿过药膏看了一下,祛疤的。他夸道:“你们女孩子就是细心。”
“倒也不是我细心,”易意想到昨天和江宁川的对话,很八卦地笑道,“但是江哥肯定有什么要他细心的人啦。”
意思是,这药是江宁川自己要来的?
他问道:“他给你钱了吗?”
“给了给了,”易意随口应道,心思已经飘到了另一件事上去,“途哥你说,小满要是有了后妈,会不会被欺负啊?”
“……认识人家吗你就瞎担心,”章途敲了一下易意的脑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