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殿下,要来听睡前故事喽。”
奶妈布满皱纹的慈祥笑容在视野中宛如笼罩着一层薄雾。
总会在入睡前以温柔的声音与动作轻哄他们、讲述许多不知听了多少遍的绘本故事的老人,至今已与世长辞。回想起这些令人怀念的幼年记忆,她意识到自己正在做梦。
“我想听女巫大人的故事!”
“我想听有关猎人的,他们猎杀魔兽使用的武器真的有那么厉害吗?”
“呵呵,两位殿下都有各自喜欢的偏好题材呢,不过今天要讲的这个故事啊,登场的主角可是‘毒药魔女’哦。”
在这片有着悠久神秘传承的北方大陆上,所谓“魔女”是能够使用魔法之人的通称,它不仅指女性、男性自然也包括其中——话虽如此,能够得到代表独当一面的称号并在民间崭露头角的魔女依旧是女性群体占大多数。她们通常受雇于贵族或王室,仅有部分能力与性格都极其恶劣乖僻的魔女过着不受拘束、被世人敬而远之的自由职业者生活。
这位在儿童故事里出场的“毒药魔女”,似乎也属于其中一员。
“众所周知,魔女的称号通常代表着她们的个体性质与魔法属性,毒药魔女喜欢且擅于制毒,而且这个‘毒’可不光只是毒药,所有对生物有害、会令人上瘾发狂、一旦接触就会产生负面作用的存在于她而言都代表着毒,这也意味着,具有以上那些特质的存在都属于她擅长创造的领域范畴。”
“咦?也就是说,除了那些苦苦的药,就连甜甜的糖果她也能变出来吗?”
“公主殿下很聪明呢,没错,含有甜分、吃多了会蛀牙还会伤及脾胃的糖在某种意义上也是毒的一种。毒药魔女喜欢毒,最喜欢的食物是各式各样的甜点,据说为此她甚至专门把自己的住所打造成了一座糖果城堡,为的就是能随时随地吃到她喜欢的甜品。”
“那她的牙会先烂光吧,还是说因为是魔女会使用魔法所以不用刷牙吗?”
“啊呀,这就是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了呢,王子殿下。毕竟奶妈我长到这把年纪,也没能亲眼见到糖果城堡和毒药魔女哪怕一面呢,哈哈哈……”
这个故事是幼时的她最喜欢的一个,或许多少是因为憧憬着那座“糖果城堡”吧,她甚至偷偷做过两个人一起手牵手踏上寻找毒药魔女的梦,在梦境的最后他们结束了旅途,坐在用饼干砌成的城堡围墙下啃着好吃的巧克力派手舞足蹈。
回忆中奶妈的笑容包含着对心爱孩童的宠溺,不仅是对自己,也是对他……母亲和父亲也曾露出过这样的表情,那对她而言是无上的幸福。可记不清是从几岁开始,那份笑容与爱意再也没有分给除自己以外的另一个他,这让她感到难过、混乱,甚至比自己不被爱更加绝望。
——为什么要这么想呢,明明你只要独自享受所有人的宠爱就可以了,不是吗?
——不需要,如果不是两个人一起幸福的话,我宁愿一辈子都不被任何人所爱。
据说魔女是会随心所欲使用魔法的不可思议的存在。
如果真的存在那种神奇的力量,她只希望……
沙拉曼特王国的王都正迎来一个一年一度的盛大祭典。
那便是吉赛尔·沙拉曼特——深受沙拉曼特女王伊丽莎白宠爱的小公主的生日宴会。
每当这天,王都的城门会全面开放,商人和小贩会在广场中央搭建起各式各样的摊位低价出售食物与物品,举国上下的民众不分高低贵贱都可以进入广场尽情吃喝玩乐。而提出这项活动的不是别人,正是这场宴会真正的主角、吉赛尔公主本人。
年仅十五岁的吉赛尔,在民间的呼吁声已经非比寻常,这得力于她不似王族般活泼开朗的随和性格与多次提倡发布深得民心的亲民法案所共同铸造的成就。当然即便在贵族之间,深受女王与王父威廉拥护的她自然也有着不容反抗的权威。可以说作为这个国家的下一任接班人,吉赛尔当之无愧、并且做到了无人可以挑剔。
“舞会的宾客名单只有这些了吗,莉莉娅?”
“是的殿下,明天就是您十六岁的生日了呢,好期待看到您与其他贵国公子们共舞的样子,一定非常美!”
王宫中,摆放了诸多华丽装饰品的房间内。
侍女正在为坐在化妆镜前的少女梳头。
留着发尾卷成螺旋状的银灰色长发,盯着镜中映照出的脸庞虽布满愁容却不减丝毫美丽,即便只描化淡妆也依旧如鲜花般楚楚可怜,配上那身轻飘飘的甜美礼裙更是把可爱与成熟两种风格完美结合,散发令人神往的无暇魅力。
少女摇晃着手里的纸张叹气。
“……嘛,毕竟大型舞会对我而言相当于变相的相亲会,受邀前来的也大多都是男性,不过说实在婚约什么的只要能对国家有利随便母亲决定就好啦。”
要是能当作交换条件的话……她低压声音呢喃的最后一句话除自己外没人听见,但这不妨碍名为莉莉娅的侍女提高了八度嗓音激动地做出抗议。
“那怎么可以!吉赛尔殿下可是女王陛下和王父殿下最疼爱的独生女、我们沙拉曼特王国的珍宝公主,选择未婚夫这等大事是万万怠慢不得的!必须要精挑细选才行!”
“独生女……啊……”
重复着关注的词汇点貌似有些偏颇的语句,少女——吉赛尔露出隐隐泛起苦涩的笑容,那是一副跟她很不相称的表情,但在莉莉娅追问之前她又很快恢复成了平常挂起的甜美笑颜,下达了新的命令。
“一起去厨房吧,记得带上篮子。”
“明白明白,是要亲手做甜点然后带回房间享用对吧,每次都是这样,公主殿下真的太爱吃点心了。”
“……也不是特别喜欢……”
“嗯?您刚才说了什么吗?”
“什么都没有。快走吧,晚了又要被保罗念叨了,上次被他逮到我进厨房说教了整整三个小时呢,争取早去早回吧。”
“那家伙、都说几遍了身为护卫不要那么无礼……!”
进行着完全不像主仆的家常对话,主仆二人蹑手蹑脚踏上偷潜后厨的前进之旅。至于在做点心时不慎被来取餐盘的料理师发现、以至于引起大骚动然后又轮流挨了自家贴身护卫与家庭教师一通劈头盖脸的说教之类的种种……那都是几个小时后才发生的事儿了。
今天做巧克力蛋糕吧,装点用的水果就选草莓和樱桃。盘算着每日必背的点心菜谱,吉赛尔偏头望了望窗外逐渐落入地平线的夕阳。
天快黑了。
——希望今晚,是个晴朗无云的好天气。
……
深夜十一点。
呲啦啦、呲啦啦——
吉赛尔拽着用床单粗略扎成的“麻绳”往楼底下攀爬。
房间在二楼,她居住的这间宫殿每层之间都有一个宽敞到足以落脚的平台,只要掌握要领移动起来并不困难。往常吉赛尔会选择走另一条更加稳妥的安全路线,不过这几天那个有密道的空房间因为堆满了各国权贵送来的礼物所以门上落了锁,好在她通过熟悉王宫内部结构的保罗指点很快又摸索出一条新的便捷道路……唯一的缺陷就是需要做很多类似这种危险的户外运动,不过从小体力充沛精力旺盛的吉赛尔对这些满不在乎。
在庭院里找到事先调查过的干枯水井,顺着安装在井旁边的木梯往下爬,穿越黑漆漆的地下旱道。
以默读秒的算法计时大概过去了十多分钟左右,她跳出通道尽头连接的另一口枯井,拍拍裙子上的土,挎着竹篮朝着隐藏在这座王城深处的秘密宫殿跑去。
无人打理的庭院,荒废的泥地里盛开着藤蔓缠绕到整个宫殿四面墙壁上的红色花朵,即便风吹日晒也四季常开的这种花是沙拉曼特王国独有的品种“赤血”,它以寿命漫长与红到滴血的诡谲颜色出名,因此自然生长着许多赤血花的这座宫殿也暗地里被佣人们称为“血色花园”。而直到八年前,这里的确也只充当着作为花园的观赏作用。
——虽然现在已经彻底成为了王城内不被允许靠近的禁地。
至于理由……
“格雷格——”
吉赛尔一边高声叫喊着,一边兴冲冲地推开似乎是宫殿内卧室的三楼房间大门蹦哒着窜了进去。
卧房里的整体摆设相对于屋主主人的真实身份而言过于朴素。
多余的陈列品、例如油画啊花瓶啊等等一件也没有。各类书籍与杂物四处堆砌在铺了红丝绒地毯的大理石地面与绢布沙发上,其中还胡乱夹杂着几件貌似很名贵的金属挂饰,七零八散扔了一地。而在唯一没有堆积物品的巨大落地窗旁边,一抹浅色的身影斜靠在那儿席地而坐。
“格雷格!”
原本捧着本书在、听到呼唤而抬起头的少年转过脸面无表情地看向来人。
“……吉赛尔。”
月光从没有窗帘遮掩的透明玻璃外照进来,勾勒出他纤细形体的剪影投射到地板上。少年身穿样式古早繁复的高领白衫、黑色短裤,交叉叠在一起的双脚套着菱格袜和短靴,这身打扮并不适合在卧室内一个人独处时的环境,但吉赛尔知道那并不是因为他喜欢这么穿着,而是根本没有多余的像样服装随时任他替换。
与自己被礼服和饰品塞满的衣柜不同,名叫格雷格的少年除却洗澡和睡觉时穿的浴衣睡袍外,能够穿出门的衣服加起来总共不超过三件套,其中两套还是她花了老大功夫偷偷缝制出来后送给他的,老实说非常丑,但格雷格不知为什么还老喜欢穿在身上在她面前晃荡,害得她每次都恼羞成怒到追着他边打边跑。
“这两天好晚,没走密道吗?”
“嗯,那边暂时用不了了,所以我请教保罗另外找了捷径,就是每次花的时间要多一些。真讨厌,明明只有今天想早点来找你的说。”
虽然嘟着嘴满腹抱怨,但少女亮晶晶的眸子里喜悦和期盼的情绪还是清晰可见。她把篮子放在地上,张开双手环住少年的脖子抱住他,而格雷格也非常熟练地接住她扑过来的身体搂进怀里,这是他们从小在这里经常进行的互动,两人都早就对此习以为常。
“生日快乐,格雷格。我做了你最喜欢的巧克力蛋糕,一起吃吧。”
十二点的钟声在同一时刻敲响。
“……原来今天是生日啊。”
“你该不会忘了吧?明明约好每年要一起庆祝的。”
“住在这种地方容易失去时间概念嘛,现在想起来了。”
从篮子里取出精心制作的小蛋糕分食,少年少女如同镜面对照的精致脸庞露出如出一辙的美丽笑容。
微风从些微敞开的门缝外吹过,拂起银灰色的及肩短发与扎成双马尾的长发,两人相同色泽的赤色眼睛映照着彼此的身影,格雷格小声道出祝福。
“生日快乐,吉赛尔。”
“真是的,说了几次要叫姐姐啦。”
少年的全名是格雷格·沙拉曼特。
他是被这个国家遗忘的皇族血脉,以及……
“知道了知道了,吉赛尔姐姐。”
遭到亲生父母禁闭的王子,吉赛尔的双胞胎弟弟。
举办完由吉赛尔主持的小小生日宴后,格雷格从橱柜里翻出茶具和茶叶,和姐姐一同出门来到庭院。
“血色花园”的中庭里有一座勉强算得上保存完整的凉亭,被疯长的藤蔓花枝层层覆盖。两人依偎着坐在亭子正中的石桌旁,眺望着星空聊天赏月。
“早跟你说,别老是按照我的口味做糕点了,明明根本受不了那么重的甜度。”
“唔……吃、吃一点没关系的啦,我有试着把巧克力里的苦味适当跟鲜奶油中和调整成能下口的浓度,但想到要给你过生日不自觉就手抖了……”
“是‘我们’的生日才对吧,来,给你茶。”
把泡好的红茶递给吃完蛋糕后就一直皱着小脸的吉赛尔,格雷格趁机若无其事地捏了捏姐姐柔嫩的脸颊。
手感相当好。
顺手把摆在桌上的草莓塞进弟弟嘴里、捧着茶杯小口喝茶的吉赛尔开始絮絮叨叨发起牢骚。
“国库里数量相当可观的开支都用来筹办这次的宴会了。”
“是母亲和父亲的主意吧?年年都如此,已经成为惯例了,能想象得到。”
“但这根本就不正常!妈妈……陛下她总是以生日为借口花费大笔金钱给我举办根本没必要的奢华庆典、大肆宣扬什么独生女的诞生纪念,还总是和父亲一起念叨‘都是为了你好’,他们根本没考虑过你的感受还有长期这样下去会给民众带来什么后果!”
作为深受女王伊丽莎白与王父威廉宠爱的“唯一的女儿”,吉赛尔对此却常常感到难以言说的痛苦。
五岁那年,女王和王父突然决定遗弃自己的小儿子。他们把格雷格从吉赛尔身边强行带走、关进了这座远离人烟的废弃宫殿并命令他不得踏出一步,甚至大费周章封锁了一切关于王子的相关信息。因此直到今日,整个王国里知晓格雷格存在的人除了他的双胞胎姐姐跟他们的父母,也就仅剩吉赛尔的护卫骑士保罗一人而已。
原本从小照顾姐弟俩长大并在格雷格被幽禁后负责暗中看护他的奶妈莎莉也是其中一人,可自从多年前她因病过世后,女王便再也没有派遣新的佣人补上这个空位。现在这座宫殿内别说护卫骑士了,连最起码的侍从也不见一个。
无论吉赛尔如何哭闹哀求,两人也铁了心似的无动于衷。
那副决然抛弃亲生骨肉的模样,简直如同想要把弟弟的痕迹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抹除——每当想到这里,吉赛尔的心情就愈发沉重。
“至少把这笔预算分出三分之二拿去西部赈灾也比用来办什么舞会要强,但在这件事上母亲的态度总是出乎意料的强硬,我能做的也只有用个人名义开办集市促进贸易并借机放粮了,不然身处灾区的民众该有多少人吃不上东西……”
吉赛尔无奈地叹出一口气。
“能想到趁生日庆典时派佣人暗地里向从各国来的商人变卖贵重饰品换取粮食捐赠到王城外的,除吉……姐姐你以外的王族没谁会去做吧。”
“因为那些是我唯一能动用还不被发现的私房钱嘛,更何况母亲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派人送来王都里流行的新品,不加以利用太可惜了。”
这件事格雷格多少也听吉赛尔提起过一点。仿佛为了彰显自己有多疼爱女儿般,女王在吉赛尔的衣食住行上可谓是下了极大的血本。
装修最豪华的宫殿、多到数不过来的奢侈用品、悉心服侍的忠诚仆人、每天变着花样从不重复的美食……只要是这世上能想象得到的最好的,她都会不遗余力地给她的宝贝女儿弄来——无论吉赛尔是否真的想要。
可即便从小处在这样的环境下,吉赛尔也从未被宠坏,反而成长为了时时刻刻记挂民生努力改善不合理政策的出色公主,说来还真挺不可思议。格雷格凝视着姐姐专注喝茶的侧脸默默地想。
换了自己完全不可能做得来吧,也提不起兴趣想要去做。
“还要去跟一群男性贵族跳什么舞,说白了就是想尽早选出未婚夫……唉,真希望在那之前她能把我的话多少听进去一点。”
“以那个女人的性格,可能性微乎其微呢,毕竟她的顽固程度可不比‘黑晶石’的性能差。”
黑晶石是大陆上以韧性度高出名的稀有矿物,通常用来制作盔甲或盾牌之类的武具。
“话是这么说……但父亲的谏言母亲都有好好认真对待啊。”
“那是因为你们的话语分量在她心里不一样,在她眼里姐姐你永远都只是个长不大的小孩,只需要无节制溺爱就足够了,而父亲则是她唯一放在心上的男人,出发点和定位首先就完全不同。”
一本正经地对父母做出分析,格雷格的语气里却满含尖锐的嘲讽。他在提及有关双亲的话题时总是这般冷嘲热讽事不关己,不过考虑到格雷格一直以来遭受的过分待遇,会产生关心的情绪那才是怪事,吉赛尔对此也无可奈何。
“总之,我得继续努力。”
“姐姐做得够好了,别勉强自己。”
“才不是勉强,距离成人礼已经没几年了,在那之前我必须成为所有人都认可的王位继承人得到更多的管理权限改善国家才行,这样也能为你离开这儿以后的生活打下基础。等着瞧!我是绝不会为这点小小困境退缩的!放马过来吧!嘿!”
燃起斗志的吉赛尔举起拳头想表达雄心,但很快便忍不住捂嘴打了个哈欠。注意到这点的格雷格开口询问姐姐,
“困了吗?”
“嗯,这两天有很多事要忙,没怎么好好休息……”
吉赛尔渴睡地揉了揉眼睛,格雷格牵着她的手从凳子上站起来。
“泡个澡再睡吧,今天太晚了就住下来,天亮以后我会叫醒你。”
“就这么办吧……我来帮忙烧水……”
“你来之前已经放好了,直接去浴室就行。”
“格雷格真能干啊……”强打精神进行对话,吉赛尔迷迷糊糊地顺着弟弟的牵引往前走。
……
宽敞的浴室内。
占据了大部分地面面积的水池里早早填充了温度降至正好的热水,冒着蒸腾的雾气不住翻涌。墙壁上点燃两盏扣着玻璃罩的煤油灯,在能见度极低的空气中摇曳点点暖光。
格雷格拖着死活不肯自己换衣服的吉赛尔走进浴室。
“我好困啦不想动,格雷格帮帮忙嘛~”
“别把我当成你那贴身侍女随意使唤好不好,脱衣服这点小事自己动手啊。又不是不会。”
格雷格边忙着脱掉身上的衣物裹上浴巾,边无奈地瞧着蹲在地上勾着他胳膊晃来晃去撅着嘴的吉赛尔。他的姐姐总会在一些莫名其妙的小地方撒娇耍无赖,偏偏自己还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会当然是会啦,但我现在没劲解开腰后面那堆带子,手困得压根抬不起来。唉麻烦死了,干脆就用剪子直接……”
“快住手!把剪刀放下!到底是从哪儿翻出来的……行了知道啦我帮你脱,先把胳膊举起来,转圈。”
——结果,每次都会像这样,演变成不得不顺着她的情况,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呢?格雷格仰面朝天叹了口气,认命地伸出手帮吉赛尔解开裙子里的束腰系带。
好不容易折腾完两个人互相拉扯着泡进池子里,水已经变成微微泛热的温度了。
“呜喵,好舒服……”伸了个懒腰趴上大理石纹路蔓延的光滑平台,吉赛尔深深舒出一口气发出感叹。她看上去似乎彻底进入放松状态,迟了一拍才从脑袋两侧沉甸甸的重量回想起辫子还扎着,于是抬起手胡乱摘掉约束头发的各种饰品。
银灰色的发丝纷纷扬扬散落下来,浸染上水色形同上好的绸缎。
“要帮你洗下头吗?”
“咪喵,那就拜托啦,我真的有点累,一点都不想再动了……”
吉赛尔艰难地挪动下半身往取来肥皂的弟弟身边靠近,换了个角度背对着他。当然,这整个过程中她的上半身依旧有气无力地趴着。
“眼睛闭上,小心泡沫。啊,不过别睡着了,会感冒的。”
“…………我尽量吧。”
吉赛尔的应答显然毫无信誉可言,至少格雷格无法相信,他决定尽快在对方睡着之前把两人都洗刷干净,然后拉她回床上睡觉。
从水中捞起几缕末尾稍稍打卷的银发捧在手心摩挲。格雷格享受着那细腻触感的同时,略微有些走神。
她的头发一天比一天长了,比起他们刚分别那会儿相同长度的孩童发型已经变化了许多——虽说不管哪种模样都不可能断绝他与少女的血缘关系,但每当如此清晰地从外观认知到姐姐与自己之间愈发明显的差距,某种复杂的情绪便会不由自主得满溢胸腔。
总觉得……她距离自己好遥远。
真是毫无意义的伤春悲秋——他在内心嗤笑着嘲讽自己。
“……格雷格?你还好吗……?”
担忧的呼唤声在耳边徘徊,格雷格抬头望向眼前,发现吉赛尔不知何时已经转过身来把脸凑近了他,正把一根手指放在他紧皱的眉心轻轻揉搓着。
“……吉赛尔,你贴太近了。作为淑女要多注意跟男士保持安全距离哦。”
嘴上这么告诫着,格雷格却没有主动拉开距离的打算,相反,他捉住吉赛尔的手腕将那截伸长的嫩白指节挪动到嘴边,咬住之后用虎牙与舌尖磨蹭着,逗弄得少女发出怕痒的轻笑。
“哈哈~好痒……有什么关系嘛,反正我该有的地方格雷格也全都有。”
“……但你没有的部位我也全都有喔,姐姐。”
含糊着无奈地重复不知是第几遍的提醒。虽说这段对话从第三者的角度听来应该相当莫名其妙,但要理解其中的涵义实际并不困难。
“我知道,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嘛,因为格雷格是我的弟弟啊。”
——因为它所代表的真实完全与字面意义上传达的信息相符。
“‘弟弟’……吗……嗯,确实如此。”
少年低垂下眼睫,流露无法分辨感情的冰冷笑容作为回应。
他放开叼在唇间的指尖,握住姐姐手腕的右手往上移动,覆上她的掌心十指交叉紧扣。然后用空着的那只手解开了自己与吉赛尔缠绕着身躯的浴巾。
“——可生下我们的那两个人却不这么想。”
苍白的水气勾勒双胞胎赤裸的肌肤,而在少年本该无限平坦的胸脯位置,不应存在的两条弧线绘制出不甚明显的两道轮廓。
吉赛尔沉默地凝视着弟弟毫无温度的赤色瞳眸,任由他牵引着左手抚摸那片隆起的凹凸不平。
她知晓,此时自己掌心中感受着的一切,便是造就格雷格陷入不幸境遇的起源,亦是父母不惜一切想要抹消弟弟存在痕迹的原因。
“吉赛尔,这是‘诅咒’。”
——并非魔女或死灵以魔法恶意施舍的可憎玩笑,这不过是少年与生俱来背负的“罪孽”,仅此而已。
“对于这个国家而言,我的存在,是与死亡划上等号的诅咒。”
——所以只要他还存活于这里,对某些人而言便象征着灾厄即将降临。
嘀嗒、嘀嗒、嘀嗒……
晶莹的液体在水面溅起圈圈涟漪。
蒸汽早已随着热度下降消散无影,可少女的视野仍旧笼罩于雾魇之后,迷蒙不清。
“格雷格、我……”
她尝试呼唤弟弟的名字,却被猛然侵袭嘴唇的柔软阻断了话语。
“——别哭,吉赛尔。”
短暂的重叠一触即分,银灰发色的「少年」抬手拭去少女眼角不断滚落的泪珠。
“没必要为这点小事浪费眼泪,我们约好了,不是吗?”
「他」梳理着吉赛尔黏上额角的刘海,露出发自内心的愉悦笑容。
如同刚刚讨要到生日礼物的纯洁小孩、亦或进行了隐晦恶作剧的顽皮恶童。
“只要有你许诺给我的一切,其他的对我而言——都不重要,姐姐。”
——从来都不重要。
吉赛尔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平复情绪,从水里捞起湿透的浴巾重新遮掩两人的身体,朝格雷格伸出双臂。
“能抱我回房间吗?好困。”
格雷格依言把她揽进怀里,从浴池里站起身往卧室的房间走去。
“你的确该休息了,安心睡吧。晚安,吉赛尔。”
他若无其事地低头亲了亲姐姐的面颊。
“……嗯,晚安,格雷格。”
疲惫地为弟弟送上问候,少女闭上眼睛,放任意识沉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