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办完由吉赛尔主持的小小生日宴后,格雷格从橱柜里翻出茶具和茶叶,和姐姐一同出门来到庭院。
“血色花园”的中庭里有一座勉强算得上保存完整的凉亭,被疯长的藤蔓花枝层层覆盖。两人依偎着坐在亭子正中的石桌旁,眺望着星空聊天赏月。
“早跟你说,别老是按照我的口味做糕点了,明明根本受不了那么重的甜度。”
“唔……吃、吃一点没关系的啦,我有试着把巧克力里的苦味适当跟鲜奶油中和调整成能下口的浓度,但想到要给你过生日不自觉就手抖了……”
“是‘我们’的生日才对吧,来,给你茶。”
把泡好的红茶递给吃完蛋糕后就一直皱着小脸的吉赛尔,格雷格趁机若无其事地捏了捏姐姐柔嫩的脸颊。
手感相当好。
顺手把摆在桌上的草莓塞进弟弟嘴里、捧着茶杯小口喝茶的吉赛尔开始絮絮叨叨发起牢骚。
“国库里数量相当可观的开支都用来筹办这次的宴会了。”
“是母亲和父亲的主意吧?年年都如此,已经成为惯例了,能想象得到。”
“但这根本就不正常!妈妈……陛下她总是以生日为借口花费大笔金钱给我举办根本没必要的奢华庆典、大肆宣扬什么独生女的诞生纪念,还总是和父亲一起念叨‘都是为了你好’,他们根本没考虑过你的感受还有长期这样下去会给民众带来什么后果!”
作为深受女王伊丽莎白与王父威廉宠爱的“唯一的女儿”,吉赛尔对此却常常感到难以言说的痛苦。
五岁那年,女王和王父突然决定遗弃自己的小儿子。他们把格雷格从吉赛尔身边强行带走、关进了这座远离人烟的废弃宫殿并命令他不得踏出一步,甚至大费周章封锁了一切关于王子的相关信息。因此直到今日,整个王国里知晓格雷格存在的人除了他的双胞胎姐姐跟他们的父母,也就仅剩吉赛尔的护卫骑士保罗一人而已。
原本从小照顾姐弟俩长大并在格雷格被幽禁后负责暗中看护他的奶妈莎莉也是其中一人,可自从多年前她因病过世后,女王便再也没有派遣新的佣人补上这个空位。现在这座宫殿内别说护卫骑士了,连最起码的侍从也不见一个。
无论吉赛尔如何哭闹哀求,两人也铁了心似的无动于衷。
那副决然抛弃亲生骨肉的模样,简直如同想要把弟弟的痕迹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抹除——每当想到这里,吉赛尔的心情就愈发沉重。
“至少把这笔预算分出三分之二拿去西部赈灾也比用来办什么舞会要强,但在这件事上母亲的态度总是出乎意料的强硬,我能做的也只有用个人名义开办集市促进贸易并借机放粮了,不然身处灾区的民众该有多少人吃不上东西……”
吉赛尔无奈地叹出一口气。
“能想到趁生日庆典时派佣人暗地里向从各国来的商人变卖贵重饰品换取粮食捐赠到王城外的,除吉……姐姐你以外的王族没谁会去做吧。”
“因为那些是我唯一能动用还不被发现的私房钱嘛,更何况母亲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派人送来王都里流行的新品,不加以利用太可惜了。”
这件事格雷格多少也听吉赛尔提起过一点。仿佛为了彰显自己有多疼爱女儿般,女王在吉赛尔的衣食住行上可谓是下了极大的血本。
装修最豪华的宫殿、多到数不过来的奢侈用品、悉心服侍的忠诚仆人、每天变着花样从不重复的美食……只要是这世上能想象得到的最好的,她都会不遗余力地给她的宝贝女儿弄来——无论吉赛尔是否真的想要。
可即便从小处在这样的环境下,吉赛尔也从未被宠坏,反而成长为了时时刻刻记挂民生努力改善不合理政策的出色公主,说来还真挺不可思议。格雷格凝视着姐姐专注喝茶的侧脸默默地想。
换了自己完全不可能做得来吧,也提不起兴趣想要去做。
“还要去跟一群男性贵族跳什么舞,说白了就是想尽早选出未婚夫……唉,真希望在那之前她能把我的话多少听进去一点。”
“以那个女人的性格,可能性微乎其微呢,毕竟她的顽固程度可不比‘黑晶石’的性能差。”
黑晶石是大陆上以韧性度高出名的稀有矿物,通常用来制作盔甲或盾牌之类的武具。
“话是这么说……但父亲的谏言母亲都有好好认真对待啊。”
“那是因为你们的话语分量在她心里不一样,在她眼里姐姐你永远都只是个长不大的小孩,只需要无节制溺爱就足够了,而父亲则是她唯一放在心上的男人,出发点和定位首先就完全不同。”
一本正经地对父母做出分析,格雷格的语气里却满含尖锐的嘲讽。他在提及有关双亲的话题时总是这般冷嘲热讽事不关己,不过考虑到格雷格一直以来遭受的过分待遇,会产生关心的情绪那才是怪事,吉赛尔对此也无可奈何。
“总之,我得继续努力。”
“姐姐做得够好了,别勉强自己。”
“才不是勉强,距离成人礼已经没几年了,在那之前我必须成为所有人都认可的王位继承人得到更多的管理权限改善国家才行,这样也能为你离开这儿以后的生活打下基础。等着瞧!我是绝不会为这点小小困境退缩的!放马过来吧!嘿!”
燃起斗志的吉赛尔举起拳头想表达雄心,但很快便忍不住捂嘴打了个哈欠。注意到这点的格雷格开口询问姐姐,
“困了吗?”
“嗯,这两天有很多事要忙,没怎么好好休息……”
吉赛尔渴睡地揉了揉眼睛,格雷格牵着她的手从凳子上站起来。
“泡个澡再睡吧,今天太晚了就住下来,天亮以后我会叫醒你。”
“就这么办吧……我来帮忙烧水……”
“你来之前已经放好了,直接去浴室就行。”
“格雷格真能干啊……”强打精神进行对话,吉赛尔迷迷糊糊地顺着弟弟的牵引往前走。
……
宽敞的浴室内。
占据了大部分地面面积的水池里早早填充了温度降至正好的热水,冒着蒸腾的雾气不住翻涌。墙壁上点燃两盏扣着玻璃罩的煤油灯,在能见度极低的空气中摇曳点点暖光。
格雷格拖着死活不肯自己换衣服的吉赛尔走进浴室。
“我好困啦不想动,格雷格帮帮忙嘛~”
“别把我当成你那贴身侍女随意使唤好不好,脱衣服这点小事自己动手啊。又不是不会。”
格雷格边忙着脱掉身上的衣物裹上浴巾,边无奈地瞧着蹲在地上勾着他胳膊晃来晃去撅着嘴的吉赛尔。他的姐姐总会在一些莫名其妙的小地方撒娇耍无赖,偏偏自己还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会当然是会啦,但我现在没劲解开腰后面那堆带子,手困得压根抬不起来。唉麻烦死了,干脆就用剪子直接……”
“快住手!把剪刀放下!到底是从哪儿翻出来的……行了知道啦我帮你脱,先把胳膊举起来,转圈。”
——结果,每次都会像这样,演变成不得不顺着她的情况,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呢?格雷格仰面朝天叹了口气,认命地伸出手帮吉赛尔解开裙子里的束腰系带。
好不容易折腾完两个人互相拉扯着泡进池子里,水已经变成微微泛热的温度了。
“呜喵,好舒服……”伸了个懒腰趴上大理石纹路蔓延的光滑平台,吉赛尔深深舒出一口气发出感叹。她看上去似乎彻底进入放松状态,迟了一拍才从脑袋两侧沉甸甸的重量回想起辫子还扎着,于是抬起手胡乱摘掉约束头发的各种饰品。
银灰色的发丝纷纷扬扬散落下来,浸染上水色形同上好的绸缎。
“要帮你洗下头吗?”
“咪喵,那就拜托啦,我真的有点累,一点都不想再动了……”
吉赛尔艰难地挪动下半身往取来肥皂的弟弟身边靠近,换了个角度背对着他。当然,这整个过程中她的上半身依旧有气无力地趴着。
“眼睛闭上,小心泡沫。啊,不过别睡着了,会感冒的。”
“…………我尽量吧。”
吉赛尔的应答显然毫无信誉可言,至少格雷格无法相信,他决定尽快在对方睡着之前把两人都洗刷干净,然后拉她回床上睡觉。
从水中捞起几缕末尾稍稍打卷的银发捧在手心摩挲。格雷格享受着那细腻触感的同时,略微有些走神。
她的头发一天比一天长了,比起他们刚分别那会儿相同长度的孩童发型已经变化了许多——虽说不管哪种模样都不可能断绝他与少女的血缘关系,但每当如此清晰地从外观认知到姐姐与自己之间愈发明显的差距,某种复杂的情绪便会不由自主得满溢胸腔。
总觉得……她距离自己好遥远。
真是毫无意义的伤春悲秋——他在内心嗤笑着嘲讽自己。
“……格雷格?你还好吗……?”
担忧的呼唤声在耳边徘徊,格雷格抬头望向眼前,发现吉赛尔不知何时已经转过身来把脸凑近了他,正把一根手指放在他紧皱的眉心轻轻揉搓着。
“……吉赛尔,你贴太近了。作为淑女要多注意跟男士保持安全距离哦。”
嘴上这么告诫着,格雷格却没有主动拉开距离的打算,相反,他捉住吉赛尔的手腕将那截伸长的嫩白指节挪动到嘴边,咬住之后用虎牙与舌尖磨蹭着,逗弄得少女发出怕痒的轻笑。
“哈哈~好痒……有什么关系嘛,反正我该有的地方格雷格也全都有。”
“……但你没有的部位我也全都有喔,姐姐。”
含糊着无奈地重复不知是第几遍的提醒。虽说这段对话从第三者的角度听来应该相当莫名其妙,但要理解其中的涵义实际并不困难。
“我知道,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嘛,因为格雷格是我的弟弟啊。”
——因为它所代表的真实完全与字面意义上传达的信息相符。
“‘弟弟’……吗……嗯,确实如此。”
少年低垂下眼睫,流露无法分辨感情的冰冷笑容作为回应。
他放开叼在唇间的指尖,握住姐姐手腕的右手往上移动,覆上她的掌心十指交叉紧扣。然后用空着的那只手解开了自己与吉赛尔缠绕着身躯的浴巾。
“——可生下我们的那两个人却不这么想。”
苍白的水气勾勒双胞胎赤裸的肌肤,而在少年本该无限平坦的胸脯位置,不应存在的两条弧线绘制出不甚明显的两道轮廓。
吉赛尔沉默地凝视着弟弟毫无温度的赤色瞳眸,任由他牵引着左手抚摸那片隆起的凹凸不平。
她知晓,此时自己掌心中感受着的一切,便是造就格雷格陷入不幸境遇的起源,亦是父母不惜一切想要抹消弟弟存在痕迹的原因。
“吉赛尔,这是‘诅咒’。”
——并非魔女或死灵以魔法恶意施舍的可憎玩笑,这不过是少年与生俱来背负的“罪孽”,仅此而已。
“对于这个国家而言,我的存在,是与死亡划上等号的诅咒。”
——所以只要他还存活于这里,对某些人而言便象征着灾厄即将降临。
嘀嗒、嘀嗒、嘀嗒……
晶莹的液体在水面溅起圈圈涟漪。
蒸汽早已随着热度下降消散无影,可少女的视野仍旧笼罩于雾魇之后,迷蒙不清。
“格雷格、我……”
她尝试呼唤弟弟的名字,却被猛然侵袭嘴唇的柔软阻断了话语。
“——别哭,吉赛尔。”
短暂的重叠一触即分,银灰发色的「少年」抬手拭去少女眼角不断滚落的泪珠。
“没必要为这点小事浪费眼泪,我们约好了,不是吗?”
「他」梳理着吉赛尔黏上额角的刘海,露出发自内心的愉悦笑容。
如同刚刚讨要到生日礼物的纯洁小孩、亦或进行了隐晦恶作剧的顽皮恶童。
“只要有你许诺给我的一切,其他的对我而言——都不重要,姐姐。”
——从来都不重要。
吉赛尔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平复情绪,从水里捞起湿透的浴巾重新遮掩两人的身体,朝格雷格伸出双臂。
“能抱我回房间吗?好困。”
格雷格依言把她揽进怀里,从浴池里站起身往卧室的房间走去。
“你的确该休息了,安心睡吧。晚安,吉赛尔。”
他若无其事地低头亲了亲姐姐的面颊。
“……嗯,晚安,格雷格。”
疲惫地为弟弟送上问候,少女闭上眼睛,放任意识沉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