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世芳提着长生剑伫立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她的手极冷,又带着不常见的滑腻汗意。身在剑内的倪霁几乎觉得长生剑要脱手了,但剑灵很是耐心。另一边,倪涯只是静静地笑着看她,没有半分催促。忽地,闻世芳动了。她分明还在这一方杏林之中,她就在这里,活的,温热的,呼吸着的,可她又好像不在。剑灵极是安静,长生剑上好似什么都没有,没有灵力,也没有剑意。第一招是云出岫。倪霁忽然觉得自己很轻,轻到可以散如流云,飘散于山崖之上;又觉得自己很重,重到快要坠落下来,化作漫天雨滴。她并没有沉醉其中,而是有些奇怪的头疼和恐惧,虽然身在剑中,却好似游离在三者之外。她无所依存,像是一只断了弦的风筝,只待雷雨落下,才能归于尘土。年轻的剑客突然意识到,这是闻世芳的溪山剑法,是没有秋水、落霞做辅的溪山剑法。这是她后世所授的,沿着倪涯思路修缮,却不经意间掺入了她自身天道感悟的溪山剑法。长生剑从第一招到最后一招,没有风起云涌,只是原先似有还无的一抹道韵越来越明显,直到最后一招,完全收束。一声遥远的碎裂声响起。眼前景色再一次碎裂又重组,茫茫杏林骤然远去,随之消逝的还有那抹高远的天空。一股无名的吸力传来,倪霁被整个一扯,骤然一重,整个人跌落下去,却被一只手拉住,落入一个熟悉又陌生的怀抱。眼前晨光未晞,薄雾弥漫,庞大的树型暗影还在前方。出幻境了。倪霁心里一松。下一刻,眼前微微一暗,一盏散着昏黄烛光的灯笼却兀自浮了起来,是归去来灯。倪霁心猛得一跳,某种最不可能的设想近在眼前。昏黄的火光一点点亮起,曙色未明的天穹似乎更暗了一些,奇异的滞重感层层笼罩下来,远处的青松像是一大块凝固的墨色。与此同时,灯纸上也飞快显现出某些字来,并在出现的一刹那便飞舞起来,遥遥和着那凭空出现、仿佛来自远古的音节。倪霁认不出写了什么,只觉得草草一眼便是神魂剧痛,她闭了眼,忍不住攥紧了手里柔若无物的衣袍。那像是一片云。她无来由地想。长夜中,高崖峭壁沉默屹立,三洲里惯常见到的流光一道也没有,这是一片暗沉沉的山脉,一如闻世芳在不见峰下所见的那般。她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倪涯本就不该在镇魂塔里消磨殆尽。闻世芳盯着那盏无风自动的灯笼,种种情绪翻涌而上,几乎将她淹没。但是,她也没想到,那人的残魂居然如此坚韧——幻境中的倪涯分明不全是由她的记忆构建而成的!手上传来异样的痛感,闻世芳低头看去,还未想明白,已然抬手,放下清光一点。倪霁睁眼的那一刻,昏黄的烛光和错杂的音节俱灭,天地一静,一道熟悉的气息自灯中弥散开来,凝实成一个本不该出现在此的人。眼前之人手提长剑,目若寒星,金线白袍,周身是消散不去的凛然剑意。是她姨母。果真。那不单单是她师叔的幻境,同时进入幻境的还有倪涯和她身上那一缕长生剑意!若不然,她怎么会在长生剑中,而不是随便什么东西上,又怎么能感受到如此圆满,近乎无暇的剑意!倪涯长长伸了个懒腰,飘过来,懒散地斜倚在仍然悬空的灯上,眼神肆无忌惮地扫了扫两人,又盯着倪霁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感叹道:“小云儿,你怎么长得如此之高了!”她语调十分惊奇,如此二字念得尤其重,好似她如今长成了个八丈巨人的模样。“修为倒是还不错,就是看着一脸呆样。”不待倪霁有所反应,倪涯又眯着眼睛,瞅了眼她的小侄女,然后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挑刺似的跟了一句:“记得下次别这么看人了,真的看着不聪明!”倪涯随即转向闻世芳,嬉皮笑脸的模样收了些,却仍是神采奕奕。“怀梦,一别经年,可还安好?”闻世芳只是愣愣地盯着她。故人重逢,本该是欢喜的,但那单薄如纸的身形却只让重逢变成了掌中捧水般的徒劳之举。闻世芳陡然想起了初见。彼时,年轻的剑客鲜衣怒马自长街而过,本该是如疾风一般掠过,最后哒哒的马蹄声却远远近近响了半天,矜傲和谦虚在她身上混成了一种令人一见难忘的气质。那些在她闭关期间匆匆流过的时光仿佛骤然被凝固,甚至被突兀地拉回到了某个遥远的过去,那些似乎会在漫长岁月中一点点遗落的记忆再度染上了鲜活的色彩。倪涯一点都没变。她也确实不应该变。“你也知道是经年了啊。”闻世芳淡淡开口,唇角泄出一抹隐约的笑意。“壶中日月长*……”倪涯摇摇头,自嘲似的笑了一声,复而眼珠子又黏在了闻世芳身上,神情难得有些落寞。她嘴唇开开合合,许久才神情一振,碎碎念地问道:“小云儿都长这么大了,怕也过去了好多年,大姐的孩子都能满天下跑了吧?阿萍的十二阁是不是做得越发大了?我爹也不知道死没死,我娘……算了,师傅应该还是逍遥自在吧,红前辈最后偷到师傅鳞片了么?小云儿有意中人了吗,有了的话,什么时候办大典啊,若是没有,也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