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竹理所当然地笑了出来。他的脸上还留有泥土划过的痕迹,衣服也破了好几个洞。但这一笑,让他看起来不太像一个流浪汉,反而像一只真正的抚慰犬。
天使,罗厉漫不经心地想道。
他把一些重量交付给了一身脏污的严竹,嘴里喘着气,好像累极了似的。
“怎么卖?”严竹忍俊不禁,罗厉佝偻下身子,从他的眼睛盯到嘴唇,这个角度和距离严竹看不见他蓝色的眼睛,只能看见他细密的睫毛,“光你给我做的饭就已经物超所值了。”
现做的一荤一素,那得是什么档次啊?贤妻良母,严竹在心里嘀咕道。
严竹很是努力地搀扶着他,罗厉抓了一把严竹的手臂,白色的衣服上不免染上更多污渍。外表是最能展现一个人的方式,拐杖,白衣,简直是把病残弱富写在了脸上。
什么人会穿白衣?家里有佣人,不缺水不缺洗衣粉,有固定居所,占据社会大量资源,一切皆有可能。这么一个瘸子,凭什么过这么好?他是什么资本主义?他知道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有多少人吃不饱饭吗?
但严竹却不这么认为,他心疼地看着罗厉额头和脖颈涨起的青筋,颇有些心惊肉跳的担忧——可怜一个男人是沦陷的开始,这话不管放到什么地方都很有道理。
“罗厉你要去哪?要不我背你去吧?”要不是这条突然发作的腿,罗厉还没法和小狗这么亲近。
他嘴唇发白,虚弱地勾了勾嘴角:“那边,街角,你认识我的车的。”
但他没让严竹背,甚至没看严竹,只是提了一口气,努力抻直了,往前挪过去:“只是看见你觉得很开心而已。”
他没有执着于价格,用世界上最茶的语气解释道:“伤不重,但是偶尔会发作,是老毛病了…”
他做作地一呼吸,严竹的眉便扭上一分。三分疼被演成七分。等到终于走到面包车旁时,花了去时一点五倍的时间,两人皆一身大汗,这时,严竹的肚子开始应景地咕咕叫起来。
他担忧的神情瞬间化为尴尬,好像每次见到罗厉自己都处在这种低谷期。但是罗厉做的食物确实比外面要好吃,他每次想到罗厉就会想到放了香油的菜汤,烤得松软的铜锣烧那铜锣烧比他在外面吃过的都要好吃,奶油凉凉的,不是很甜。
有的大组织和军里有关系,能吃上自热军粮,冲天的蒸汽同时带出的是无上的香味。蛋白质和酱料的组合,每次都会让其他没有这么好条件的小队羡慕得流口水。
然后严竹便想到他用罗厉作配菜撸了两次的事,眼中不由出现一丝慌乱。起兴时无人可想,发泄时只余空虚,白色的浊液顺着墙根流下来,最后凝固成一团糟糕的半固体,就像他的念想一样。
他和这世界的联系,仿佛只剩罗厉。也只有罗厉,会在他一无所有的时候伸出手。
打开车门,还没等平复呼吸,罗厉便从车门里变魔术般掏出一小盒鸡翅来。那鸡翅的温度已经下去了,虽没有热气,但,是奥尔良烤翅,两对,装在玻璃饭盒里,碗壁上还残存着一些雾气。
严竹瞪大了眼,他伸出手,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祈求光明。以往都惨烈地失败了,但现在这盒鸡翅却被送到了他的手上。
罗厉。
他迫不及待地打开盖子,啵啵两声,就像巴甫洛夫的铃声。严竹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把罗厉往驾驶座上挤。原本他站着的位置背后还有一辆车,但现在那辆车已经开走了,也就是说,他和他的鸡翅,背后,就是一整条街。
那得多少人看见他手里这四块香喷喷的肉啊!
饥饿的人眼里没有道理,严竹完全没想过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一样饿死鬼投胎,特别是这些村民。
他弯下腰,几乎小半个身体都探进了车里。三口一个中翅,等意识到真的没人跟他抢之后,严竹吃翅根的速度才慢下来。
罗厉的腿不受控制地撞到前座,本该是痛的,此刻却毫不在意地看着严竹吃东西。
“慢点吃。”罗厉试着调整姿势,眼睛却紧盯着严竹橙黄色的手指和嘴角沾上的肉皮。
他喜欢看严竹吃东西,这让他不禁想,如果狗每天只有两顿饭,对方能吃得多香。不过这种恶劣的心思从他不自觉地抚上严竹的后脖颈就消失了。
罗厉触电般地缩回手。
他又说了一遍:“慢点吃,别呛着了。”
严竹把第二个翅根整个塞进腮帮子里,利用臼齿把嫩肉刮下来。这时候的翅根已经完全是常温了,他的脸颊整个鼓起来,闻言抬头看了一眼罗厉。
“已kg,wan了。”他的意思是,已经慢下来了。
完全不在意自己摸他脖子的事情。真可爱,罗厉心想——觉得一个男人可爱也是沦陷的开始,这么说起来日文里卡哇伊可以同时代表可怜和可爱确实有点道理。
但这回严竹确实放慢了速度,他嚼了两口,三口,五口,又忍不住嗦了嗦翅根底部最后一点肉皮,才恋恋不舍地放下那根连筋带软骨都消失不见的骨头。
罗厉把垃圾打包好,带着严竹前往“招待所”。
他充分地让严竹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做薛定谔的瘸子,就这么一会,他就不用拐杖也能走路了,踩离合那叫一个稳,只有微湿的鬓发述说了他先前的狼狈。
“我的同事已经先往村委会去了,这回就是来‘玩’的,所以如果你想回b城,得过几天。”他强调了一下这次出差的娱乐性质。懂王严竹猜测内情肯定不能让自己一个外人知道,猛猛点了两下头,表示自己会乖乖的。
这是一栋三面的房子,正门朝北,整体呈“门”状,整个后院除了新规划的停车场就只有晒在地上的作物。辣椒,地瓜,香蕉,应有尽有。
墙壁上挂着一副“宁静致远”的字,角落的鱼缸已然干涸。
“招待所”的前台也是一个黑人小哥,操着一口流利的地方话,严竹偷偷觑他,猜测估计对方连英文字母有几个都记不清了。
“一间标双。”罗厉掏出一张小卡片。
严竹听不太懂黑人小哥的话,他终于在前厅里洗上了手,天知道他坐在车里看着自己的手指有多想舔。
“现在是地瓜的季节吗”严竹又抬眼看了一圈,发现这里的房间大多都空置着,没有拉窗帘,低层可以直接望见里头空荡荡的房间。
罗厉招呼他上楼:“他们田多,还有大棚啊。”
楼梯是老式的那种蓝白楼梯,只有墙壁重新粉刷过,看起来没这么破旧。说起来严竹确实没往后山走过,他也没进过这儿。
这儿明显是不对外开放的。
“大棚”从没下过地,全家都是知识分子的严竹瞬间想到了许多反季节作物,眼睛亮亮的,口水差点从眼角流下来。
罗厉笑了:“馋鬼。下次带你去吃小番茄和草莓,就在我家附近。”
其实那并不算近,但因为罗厉有车,所以再远的路都不算远。也其实,罗厉的背包里就有这两种东西,但他习惯吊着小狗,没有立刻拿出来投喂。
严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亦步亦趋地跟着罗厉。他们的房间就在二楼的楼梯口处,推开门之后,窗几明亮,就是给的电不太够,灯很昏暗。
好在罗厉并不要求这么多,严竹更是咽了口唾沫,开始在脑子里产生黄色废料。
“你的那只鸟呢?”东张西望够了的严竹开口问道。
从严竹的身旁望出去,刚好可以看见田野里零星的低矮“平房”。这平房是农民给自己准备的临时据点,内装大多简陋,四壁孱薄,冬冷夏热。刷白的外墙上挂着几只空调外机,曾经流下的水结成了黑漆漆的痕迹。
从外面进来时可不是什么都看得见的,因为田地和“招待所”中间砌了一排高墙。
原本地震洪水后,国内迎来了一波高速发展期,这样的房子大多空置着,只有农忙时才会有人住下。结果末世一来,一些淳朴的不想另找出路的村民——没有天赋异能的那种——简直把田当成了家。他们在原本空旷的地方建起了小型谷仓和地下室。如果不是没有足够的器械工具,怕是了望塔和狙击点也建得。
防丧尸,也防人。
“他在忙呢,晚点给你介绍漂亮小姐姐认识。”罗厉给了他一个k,摸到床边坐下了。严竹一下面无表情起来,耳尖却红了。罗厉,还有这一面呢。
但他又忍不住盯着罗厉的腿,虽然从车上下来以后,对方看似像个正常人,但是上楼梯之后,那肩又有点倾斜了。
双手空空的男人从背包取出一件白t和长裤,又拿出一堆洗漱用品,装在一个篮子里递给严竹。那长裤屎黄色的一条,很耐脏,是末世里很受欢迎的颜色。就是上头还挂着一些羽毛和红绳,严竹不太懂,扯了扯那红绳。
罗厉摆了摆手,又“拐”甩了一件屎黄色的外套到床上,说让他待会出门带着。
南方正是梅雨季,温度可以比北方低上十度不止。
严竹不敢问这是罗厉临时买的,还是他自己的衣服,总感觉这些衣服并不太像罗厉自己会穿的。可如果这是买的,岂不是把他当娃娃装扮了吗?商城,真的什么都卖吗?
男大的脚步有些虚浮,进浴室前还差点摔了一跤,连关门的声音都稍稍有些响了。
有爷爷在怎么过二人世界。外面的罗厉却在想这件事。
他没注意严竹的意见问题。那衣服是系统出品的,能加各种属性,火烧不坏出水即干。除了衣服还有帽子直接换发型鞋子等等。他自己都不怎么用这种东西,因为它们大多十分华丽,不符合末世人的实用美学。
看严竹每次都一副破破烂烂的样子,他才
他打开系统的密聊,找到桃子女士,输入“来谷场找我。”这几个字,点击发送。谷场就是这儿,然而现在并不是丰收的季节,也没有多少农人会来这。
有罕见的野生鸟在窗台外鸣叫,罗厉打开蓝色的玻璃窗,那小雀被惊走了,翅膀哗哒哒地扇。他看也没看,洒了点粟米,关上了窗。
没过一会,那只小雀又落到了这扇窗前,歪了歪头,低下头开始啄米。
雨又开始下了。
往常在“谷场”晒太阳的老人因为末世走了一大半。这两个月里,村子最赚钱的就是办白事的人。大家除了白事就是干活和杀丧尸,几乎时时都在为活下去这件事奔波。
城里则相对好些,没有耕地,只能出城杀丧尸,一个不留神就一命呜呼,哪有精力想丧葬的事。要知道从b城现今的边缘往外还要再走十公里多,才是本地原先的灵山和火葬场。十公里的荒野,费钱又费人。除非荒野上的丧尸被全部清空,b城把灵山重新纳入范围,政府才会考虑补贴死去之人的家属。
不过好消息是,灵山没多少生人气息,反而是丧尸最少的地方。
因为连绵不断的雨,谷场的东西很难晒干。换了村长后,连老年协会都改成了办公场所兼仓库。“招待所”原先是个工厂,后来改成了玩乐场所,到几年前才变成养老院一般的地方。乡下地方,哪需要什么养老院,六七十岁的老人,哪个不喜欢自己在家待着?所以它大部分时间都是空置的。
到如今,它的底下两层被改成了宾馆,楼上有学校,有食堂,全是本地人自发组成,就为了迎接末世。外来的一般都不知道。
伏天之前最后的温柔=现在,桃子走进“招待所”时前台已经换了个白人。白人小哥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看见桃子女士进来也只是抬眼瞧了她一下。
“他人呢?”她拍了拍外套上的细小水珠。两个兵走路悄无声息,站在她的身后装作自己是根木桩。他们刚刚去见了现任村长,一顿虚与委蛇的谈话,任是桃子这样的人精都觉得烦躁。和罗厉待在一起,那才叫“公费出差”啊。
“先生他正在用热水。”他看了眼资源余量,说话一板一眼,明显是还不会熟练运用中文的样子。
桃子挑了挑眉,注意到他手臂上的肌肉,心想怪不得整个大厅就一个人,活全包了,就是不知道一个月工资怎么算。
还有罗厉这个人,身上神异太多。她永远不知道对方是怎么拥有复数个异能的。唯一能庆幸的是,他没有站在她的对立面。
所有人都确定罗厉的商城是实打实的异能天赋而不是什么储物/隔空取物,就是因为他每次拿出来的东西都是制式化的,无论几个都一模一样,像聚宝盆一样,只要有第一个就有无数个——前提是罗厉的手里真的有“第一个”。况且两个月后的现在,不管他在哪个工厂偷偷真的有这么多物资供他挑选吗拿的东西,现在也该空了,怎么能无穷无尽。
无论如何他的商城是大部分人不想动他的根据。但鲜少有人知道,罗厉还有别的异能。桃子女士就曾经受过他的救命之恩,但除了给她“缝针”的那次,罗厉再没有拿出其他顶天的好东西来。至于这个传话,那简直就是鬼故事,莫名其妙就能听到罗厉的声音,然而她说话罗厉又听不到,给谁谁都不想要。
瞧瞧,“来谷场找我”,这声音好像在她脑子里,真是令人瘆得慌。
“雨大了!”空无一人的谷场里,“门”的左上一点突然涌出好几个年轻人来,拿了几根竹竿子和塑料膜,试图快速架起一个临时雨棚。那个口子原本是通往街面的,方便垃圾车进出。现在为了防止闲人进入,就把铁门关了。
桃子眼神示意身后两个装死的家伙去帮忙,想起罗厉曾经不止一次凭空掏出一桶水来,甚至还有热水。这样的罗厉,会用x村的水?那帮老头子又抠门又喜欢阴阳,看到她们这帮城里人就拿眼镜扫来扫去,像看小偷强盗似的。也就对着罗厉他们的态度能稍微好点,因为“商城”这个异能实在是明码标价,涨不了,跌不了,拿来和这个没有点工业的科技树的村子交易,实在是再好不过。
“是他在洗澡吗?”耽误时间,这个时候洗澡。
白人小哥眼观鼻鼻观心:“这您得问我的同事,刚刚接待先生的并不是我。”
桃子翻了个白眼。最大的可能是,罗厉在给他新买的狗洗澡。妈的,人都养不活了,还要养一只狗。不行的话,她也能当狗的。
在一定程度上,桃子的猜测十分正确。
待罗厉领着洗完澡的“狗”下楼时,她看到的就是一个穿着屎黄色开衫的高个青年,浓眉大眼,和善热情,一头短发毛茸茸的,让人看了就想摸。
她绝对猜不到一刻钟之前严竹还像一个被丧尸群殴到趴下的流浪者。
“你就是罗厉说的漂亮小姐姐吗?和罗厉还怪像的,是什么亲戚吗?”严竹好奇地盯着桃子女士,明眼人都能看出她和罗厉的气场有奇异的交融,就算不是情侣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也一定很亲密。
桃子双手抱胸,施施然对上罗厉故作温和的眼睛。他妈的,有瓜,他说的狗真的是个人。罗厉什么时候喜欢玩这种游戏了?
她伸出手介绍自己:“我姓陶,和罗厉是出了三服的远房亲戚。”
他们俩的“阿太”曾祖父是亲兄弟。刚好出三服。
严竹瞪大了眼,莫名的敌意又少了些许。虽然是乱说的社交辞令,但是一猜一个准他是没有想到的。下楼前他假装好学地问罗厉,和漂亮姐姐同行没问题吗,万一他就被透露了什么信息。
罗厉若有所思地歪了歪头说道:“别小看她,b城小半边天是她的。”
“幸会,tao女士。”严竹想着“半边天”这句话,握上了桃子女士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