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好在李云飞给23做完早上查房的最后一项检查时,吴非急匆匆地推门走进来。
“李医生早啊,我就知道您今天肯定又一大早就来了,是不是没吃早饭?我帮您带了点。”年轻护工笑得灿烂,眼下的两个大黑眼圈基本是在告诉所有人这个年轻人一宿没合眼。他看似随意地把拎着的碗盘在病床旁的矮桌上摆好,可目光一刻没有离开过缩在墙边病床上沉沉睡去的病人。
也就是现在刚刚收拾好药箱,23又缩在被子里睡了,李云飞才真正发觉自己确实是饿了。
他的肚子也适时地叫了一声。
李云飞脸上微微发热,他轻声道了谢,转身一看,托盘的左边摆着一只明显是给自己准备的面包,而另一边放着一只并不属于疗养院的保温盒。所以他捏着面包沉默了,自己任职的这家疗养院规模确实不大,因此并没有专门为有特别饮食需求的病人准备饮食的厨房。可护工正常的工作范畴里并不包括专门为特殊病患准备食物。
吴非确实一直对谁都笑意盈盈的,现在连自己的这份早餐都会特意准备,可要说他别有用心……
李云飞皱眉,回想着年轻人的奇怪举动确实是从上周,他才刚刚把23转入疗养院没几天的时候开始的。
所以今天李云飞得出的结论是吴非其实是对23特别上心。
这不是李云飞第一天认识吴非,一年前这个年轻的男孩子来报道的时候就是李云带他去办的手续。后来李云飞听说吴非的家庭条件并不好,是他自己在初中毕业后选择不上高中,转而进了一所医疗护理的专业学校,只求早日可以工作养活自己。课业之余来疗养院做义工也是为了提早积攒经验。再后来是因为这个年轻人性格又沉稳,手脚又麻利,大家也就选择性地忽略了他不太愿意提及自己的家庭和过去的事实。
现在李云飞心里的疑虑又起,他几乎可以确认吴非另有所图。
“李医生你不用管了,一会等他醒了我会喂他吃饭的。他的药我也给带过来了。”
吴非丝毫不在意望向自己审视的目光,他还是微笑着,又把声音压得很低,生怕会吵醒另一边睡得正沉的病人。
李云飞转念一想,但这可是疗养院。说是供人疗养,但实际上是承担了收容被社会所抛弃的可怜人的责任的一座没有码头的孤岛。
无论医生还是病患,各有各的故事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可能人人都想在这里找点什么。
有的病人在找自己的健康;有的病人是在找自己的家属,每天眼巴巴地望着窗外就希望有人能来把自己带回家。可惜的是大多数人都没能在这里得偿所愿。有的人终其一生都没有找到他们想找的人,有的人被找了一辈子却又没有被找到,最后他们都变成一缕青烟,剩下没有名字的名牌和一点点残留的骨头被葬在后山的树林里。
吴非可能也是在找人,找一些被他一不小心弄丢了的人。
可23不一样,他现在刚刚从睡梦中醒过来,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迷迷蒙蒙地把下巴搁在窗台上,看着窗外楼下的院子里来来往往的人影,看着警卫大爷缓缓打开疗养院黑色的铁质大门,看着远道而来的邮差晃晃悠悠地空着手来又背着手离开,看着寥寥几个病人的家属期期艾艾地一起挤进院子来,又几家欢喜几家愁地离开。
他压根什么也不在乎。
要说他关心什么,他只想知道今天到底会有谁操他。
但是其实到底是谁也并不重要,谁都可以,几个人都没问题,只要会有人狠狠地揉捏他的屁股再不管不顾地撞进来,那无论怎么样都好。
比如说身后的这个年轻人就很好。
他还记得前几天年轻人用力摁着自己的后脖颈,把自己压在墙上就直接硬挤进来。
年轻人手心的热度让他整个人都要颤栗起来!
那些落在自己后颈上的细碎的亲吻,还有那些带着薄茧的手指划过自己大腿后侧留下的炙热都简直是在他身上点火,让他被烧得无处可逃,最后整个人都软成一滩烂泥。
可现在年轻人脸上都写着让人厌烦的清心寡欲,只是耐着性子一勺一勺把温热但没有太多味道的汤粥和已经煮得稀烂的面条送到自己嘴边。
23委屈地噘嘴。他明白只要自己乖地吃光一整勺被喂过来的稀汤,他就能得到一个湿漉漉的亲吻,如果运气好的话还是可以伸舌头的那种深吻。
只是今天又有点不同——本来吃饭的时候并没有这个必要,可眼前这个个子不算太高但结实有力的年轻人现在恨不得把自己整个人圈在怀里,好像生怕他又跑了的似的。
像是吃准了对方不会对自己动粗,所以23还是在哼哼唧唧,磨磨蹭蹭。他到底是知道一直把勺子往自己嘴里塞的年轻人的视线粘在自己脸上的纱布上,扯都扯不掉,所以他最后还是垂着头不敢再躲了,温温顺顺地被喂着把碗里的食物吃下大半。
吃完了他居然扬起脸,痴心妄想地还想讨上一个半个湿乎乎的吻。
却被吴非咬牙切齿地捏住了脸颊。
“你昨天晚上怎么又逃出去了?回来身上还添了这么多新伤。你不知道我…有人会担心你吗?”
实际上吴非最多也捏了捏23没有纱布的另外半边脸,他甚至还拿捏了力气,连搂抱的动作都细心地避开了病号服下已经被稳妥地包扎过的伤口。
也许是感受到了23的顺从,吴非心里的情绪就这么简简单单地消散了,他捧着23的脸笑了笑,又转而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片。
“哥,”也不知道吴非是什么时候开始叫得这么亲昵的,但是他的声音温和又干净,“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李云飞远远地看到吴非手里的似乎是张照片。
好奇心自然就会爆发出来。
那难道是和23身份有关的东西?要知道疗养院里的一大喜事就是有被收容的流浪者身份得到确认。虽然平时对这种事情李云飞并不太关心,可23从被找到一直到被转到疗养院都是他全权负责的。
所以李云飞赶快凑过去,却只换来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突然轰的一声炸了。
就该怪者该死的好奇心!如果当时李云飞没有凑过去看,那可能接下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可他看见吴非手里捏着的是一张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忘记的,该死的照片……!
吴非怀疑自己耳朵坏了。
自己印象里的李云飞是个极其冷静但非常靠谱的好医生,他在疗养院做义工的这一年里他从来没听见李云飞嘴里蹦出过一个脏字。而且他几乎没有见过再有其他人会像李云飞一样即使面对无理取闹的病人家属也依然能极为耐心地沟通。
总得来说,吴非知道李云飞是个好人。
所以当李云飞凑过来看他手上的照片时,吴非甚至没有躲。
可是就在这时他好像听到李云飞突然骂了一句。
吴非愣住了,难道真的是他耳朵坏了?
但是没等吴非做出反应,他被李云飞突然的逐客令打了个措手不及。
“你们该走了,门诊的时间到了。”
“李医生,您没事吧?”吴非犹豫着开口,可看着李云飞血色全无的脸,又不好再问了。
李云飞怔怔地看着吴非牵着23的手起身离开,只觉得头晕脑胀,却还是出神地叮嘱一句,”早点给他把药吃了啊。”
23倒是没什么反应,他巴不得被带着离开,然后随便找个没人的角落和年轻人吻成一团。
诊室外的走廊里人声渐响,有很温暖的金色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走廊上,又有温和的热度源源不断从那只拉着他的手掌心里传过来,但是却好像只有没被阳光照到的那半边走廊里才有他的容身之处。
此时的一楼里已经三三两两来了不少结束晨练后聚集过来的病友,有的在发呆,有的在看电视,有人在大声唱歌,也有人在朝着他们两比划着什么不明所以的手势。
“哥,我们去一楼。”吴非笑着转头看向安静地跟在身后的男人,但对方盯着自己的眼神里没有温度,也没有光。
吴非心口一阵绞痛,就一年,他只是离开了哥哥一年。
他深深吸气,试图说服自己,现在他已经找到哥哥了,所以只要他努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再过一年他就毕业了,到时候他就可以组个大一些的房子,然后把哥哥带回只属于他们两个的家,这回他们再也不用逃跑,再也不用东躲西藏了,他们会安安稳稳地生活在一起。
但现在,他当然知道哥哥喜欢去什么地方。
一楼大厅的落地窗前,那里摆放着整个病院里唯一与美挂钩的东西——一台古旧的立式钢琴。
吴非刚来的时候就听院长说那架琴在疗养院建立起来之前,还是私人的洋楼的时候就在这里了。后来那个家族落魄了,洋楼被卖掉才会成了现在的疗养院。院里也想过要处理掉这台琴,却不知道为什么无论被变卖多少次,都是要不被退回,要不被拒绝收货,最终还是回到这里。
可这里是精神病院,每个人都忙得要死,怎么可能会有人还有闲心去管一架没人要的钢琴呢?
所以渐渐地这架甚至没人愿意弹响的钢琴,音准也就变得扭曲了。
按照院长的说法,在他刚来院里的时候琴声还悦耳,可是这几十年过去,他都在这里熬成了老人了,更何况这台无人在意的乐器呢。
直到哥哥被送进来。
因为哥哥无所谓,反正也不知道这台破琴的音准和他这个人相比哪个更扭曲一些,现在两个破破烂烂的东西碰在一起了反而正好。
于是疗养院里就经常响起一些听着总让人觉得哪里不对,但又有着奇妙和谐的曲子。
吴非也经常看到哥哥一个人坐在那里,如果那天是晴天,金灿灿的阳光会穿过哥哥几近透明的发丝,给他的侧脸镀上金色的边;如果那天下雨,有雨滴从落地窗上划过,恍惚间光影流过哥哥的面颊让吴非以为他在哭。
吴非哪里忍心让哥哥难过啊!所以他必定会走过去,在哥哥身边坐下,挡住哥哥跃跃欲试的亲吻,再尝试弹出一些别扭的音符,好讨哥哥开心。他毕竟没有学过音乐,可每次只要他起头,哥哥就会跟着弹下去。而且无论他弹出来的音符多么单调刺耳,只要配上哥哥的伴奏,整段曲子就会发生变化,在他听上去甚至变得非常好听。
吴非甚至觉得自己好像一只雏鸟,从哥哥指尖流出来的音符会像一对大鸟的翅膀一样包裹住他,然后他就安全了!
只觉得胸口一阵绞痛,吴非当然知道哥哥是因为替自己挡灾才会变成现在的样子,他需要非常努力才能忍住不让眼泪从眼眶里滴下来。
然而奔涌的思绪被突然打断。
吴非微微一愣,是哥哥轻轻地把脑袋靠在他的肩头!
这绝不应该是医护和病患之间应有举动,但是吴非又怎么可能推开依靠着自己的哥哥呢?只是单纯地靠一下肩膀而已,不是吗?只是稍微抱一下,不是吗?就算之后护士长冲着他大喊大叫又怎么样呢?只要哥哥喜欢,哥哥开心了就不要紧。
所以年轻的护工咬咬牙,顺势搂住了亲爱之人的肩膀。
吴非扁扁嘴,他的视线从依靠着自己的哥哥身上离不开,最终也没能收回自己那只轻轻搭在对放身上的手。
没关系,一切都在变好,他现在已经又长了一岁,已经可以养活自己了。
从今往后,再没有什么可以把他和哥哥分开。
万幸的是嘈杂的大厅里,吵吵闹闹的病人们的注意都被挂在另一侧的电视吸引了,没有人注意到这一边紧紧互依的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