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线明亮又昏暗。
被固定在岩壁上的火把燃烧着明亮的火光,火焰被固定成十步一个的光球,明耀耀地散发着温暖和光辉。
光线漫无边际地四散开去,弱不禁风地落在地上,散成一片混沌。暗吞吞的光芒昏红又浑浊,与黑暗暧昧不清地纠缠着,再分辨不出生育它的火焰那般的明亮模样。
又或者,光明与黑暗之间,本就没有那么清晰的界限。
这儿的密道又长又曲折。
就像巨蛇一样。
这里的光线又暗又红。
就像他手中的鲜血一样。
岑伤面无表情地端着盛放黑陨龙鲜血的托盘,定定地站在密道的入口,等待着义父的传唤。
左右的新月卫已经被他遣散。
留着干什么,等着听到不该听的动静吗?
搭在托盘边缘的指尖已经用力到发白。岑伤好像毫无所觉一样,双眼望向黑漆漆的密道深处,似乎那儿有某种奇怪的吸力,能够透过他的皮囊,将他的心肝与灵魂一并吸走。
又或许已经吸走了。
心间的破洞变得更大了,灵魂空荡荡地飘在半空,面无表情地俯视着这具虚无的皮囊。
那具皮囊是饱满的。
灵魂知道。
可那只不过是看起来饱满罢了,他的内在已经被全部掏空,他现在不过就像一个皮革制成的空水囊,被空荡荡的寒风把皮肉撑得满满当当。
啊……为什么呢?
灵魂想了想。
倒也不必追根溯源,毕竟心间的破洞早就已经存在了。如果说要探寻他的空洞,那也不过是刚刚亲眼见过的、温泉池畔的景象而已。
昏暗的一洞穴、温热的一池水、赤裸洁白的一背影。
还有那默不作声的安静,简直像极了他可以近前的默许。
多美好的画面。
当然,如果,他是说如果,旁边没有那摊该死的衣服的话,这幅画面就完美了。
不是吗?
他不想去想那个人是谁,他也没兴趣知道,他其实很愿意将那摊衣服当作是义父的。可是月凌霄就那么大大啦啦地摆在一边,幻月就那么明明晃晃地坠在剑柄上……他没法不知道。
义父依旧是安静的。
可是——
如果衣服在的话,没有衣服的人会在哪儿?
他能在哪儿?
岑伤的眼里几乎要浮现出笑意,嘴角几乎要上扬起弧度。他一动不动地盯着漆黑的密道,眼里的黑暗比无光的密道还要幽深。
这是什么?义父?
欲盖弥彰吗?
但他还是停下了。
义父动了。
黑白相间的长长的刘海遮住了义父的脸颊,他只能在发丝的晃动间瞥见一点点嫣红的皮肉。
义父的脸,好红啊。
然后义父压低了声音让他出去。义父压着嗓子,是很低沉的声音,像极了义父平时发怒的语调。
如果不是尾音透出几分沙哑的话。
岑伤的呼吸都要停滞了。
他到底为什么又陷入了和那日在马车旁同样的境地?他的十指几乎要将手中木制的托盘捏碎,可是,可是——
义父说让他出去了。
手中的黑陨龙血,那是给义父疗伤的药物,他不能弄洒。
岑伤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又走出来的,也忘了自己是用什么样的语气将密道口守浴的新月卫遣散开的。等到他有记忆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已经待在这里,手里捧着木制的托盘,托盘中盛着鲜红的血。他站在这里,像雕像一般,等待着义父的召唤。
密道里传来沙沙的脚步声。
灵魂在那一刻骤然归体。岑伤觉得自己好像哆嗦了一下,连呼吸也好像突然就开始了。他的双眼明亮起来,一眨不眨地望着黑暗的密道深处。
可是,可是……
岑伤逐渐皱起了眉。
这好像不是义父的脚步声。
“伤哥。”一道他最不想听到的恶心的声音骤然将他的五脏六腑捏成一团,嘲弄地拽至高空,又狠狠掷下。失重般的呕吐感让岑伤差点压抑不住反胃的动作。他咬紧了牙关,眼睁睁地看着点玉那张脸从黑暗中一点点浮现出来。一口银牙几乎咬碎,岑伤脚下生根地站在原地,没有后退,没有转身,他只站着,手里稳稳地托着黑陨龙的鲜血。
更没有上前,让那张脸上也流下鲜红的血。
“伤哥。”声音更近了,是点玉那种惯常的怯怯懦懦的语调——拿腔拿调的恶心,恶心得让人想吐——他目标很明确地冲他走过来,露出一副柔弱又友好的笑容——多看一眼都是肮脏——他又在叫他。
“伤哥,义父说你不用带黑陨龙血进去了。”点玉想了一下,补充了一句:“应该以后也不用了。”
岑伤只盯着面前的青年,他看见点玉的嘴在一张一合,也听到了点玉在对他说话,可是他听不见,他听不见点玉在说什么。他盯着点玉,眼里只有点玉还来不及用内力烘干的湿漉漉的发尾,只有他肩头摇摇晃晃的幻月,只有那头披散的长发无法掩住的、点玉的脖颈间的、一个青色的手印。
那是,义父的手印。
岑伤的呼吸几乎要暂停了,敏锐的神经却后知后觉地接受了对面那人传达的信息,尖叫着将那句命令传递到岑伤的脑海。岑伤一个呼吸,眼眸骤然变得清亮。
却又心间一颤。
义父不用黑陨龙血治伤了?
以后也可能不用了?
怎么会?义父这是怎么……
思绪一时万千,纷繁杂乱的念头汹涌而来,挤得岑伤头脑发胀。他眼神清明地将目光落到点玉身上,深知这人绝无可能假传义父命令,可这……义父的伤……怎么……
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头,却被轻轻一滚的喉结全部带下。做了这么久的新月卫长侍,岑伤深知有些事在义父没有开口吩咐的时候是不能擅自询问的。他冷冷地瞥了点玉一眼,深深按捺住恶心的冲动,准备转身迈步离开。
“伤哥。”出乎他意料的,点玉居然叫住了他。这个向来在义父面前做出一副害怕他模样的人居然敢主动凑到他的面前,甚至脸上还带着关切的神色:“伤哥,你的脸色好差啊,你怎么了?是不舒服吗?你要好好休息呀,义父很需要你的。”
说着说着,这人还皱起了眉,眼神里又是关怀又是担忧,看得岑伤几欲作呕。
“不劳点玉兄弟费心。”他挂上平素常有的那种奇特的微笑,一双眼睛又亮又凉。他垂落眼皮,看着那人喉间的青痕,嘴角火焰似的讥笑越扬越大,明明白白的是点玉平时最惧的那种神色:“点玉兄弟还是先关心好自己吧。”
岑伤笑容微微,明亮的目光从点玉喉间的青痕打了个转,落在那张令人作呕的脸上,他的语气里有种奇异的抑扬顿挫,让人无端想起蜿蜒爬行的冰凉的蛇。
“义父现在最疼的可就是你,你可要对得起义父的宠爱,才算不辜负义父对你的一片慈心啊。”
“啊……伤哥。”
出乎岑伤意料的,点玉没有脸色煞白地退开,然后矫揉造作地垂首不语,尽管他的背后就是密道,尽管那密道之后就是义父沐浴的温泉。点玉轻轻叫了一声,嘴角勾起他看不懂的笑意,微微一歪头,盯着他的眼睛暧昧地眨了又眨。
“义父的确很需要我,伤哥。”
点玉将身体轻轻一晃,剑柄上缀着的幻月随着他的动作晃晃悠悠。光线流转,流光溢彩的幻月反射出莹莹清光,照亮了点玉红晕犹存的白嫩脸颊,也照亮了他唇畔意味深长的笑意。
“但他也很需要你呀,伤哥。”
点玉将目光从岑伤的脸上恍若实质地滑下,落到他那双捧着托盘的手上。视线在其间穿梭几个来回,点玉脸上漫不经心的笑意几乎凝聚成某种高高在上的实实在在的什么东西。
这种盛放蛇血的木质托盘可以有很多用处,比如,还可以盛放茶水,盛放菜肴,盛放衣衫……盛放客人需要的各种东西。
毕竟,酒楼里,驿站里,茶肆里,大家都是这么干的。
不是吗?
心尖名为理智的弦被骤然扯断,脑海中满是铮然鸣响。万物褪色,岑伤眼前只剩下点玉那张笑得意味深长的脸,恍惚间和当年岑安和数着铜板的得意嘴脸悄然重合了。
白玉制成的杯盏在地上碎成一摊四分五裂的鲜红,两声清脆的“铛”响交织在一起,在昏暗的地宫中回荡成一片过于明亮的声响。
“伤哥!”点玉惊慌地以月凌霄抵挡着岑伤发疯似的攻势:“你、不,你不能这样!”
剑锋交错,剑身摩擦出令人牙酸的声响,火花四溅。点玉不敢还手,狼狈地躲过捅向他心口的刀尖,气喘吁吁地惊叫:“你、你会打扰到义父的!义父在休息!你不能打扰义父!”
点玉的嘴巴在岑伤的视线中一张一合,像是香巫教培育的某种粉红湿润的肉食植物——他们的嘴巴都会这样恶心地一张一合,散发出某种人体内脏般的腥臭气味。
令人作呕。
不渡在瑟瑟发抖的火光中爆发出雪亮的光,气劲挥洒如泉。刀锋轮挥如月,将空气狠狠撕扯出尖锐的哀鸣。密集的攻势如暴风骤雨般向点玉袭来,岑伤神色冰冷,眼底似有血色隐隐闪动。
恶心的东西,就该被一刀斩断。
“伤、伤哥!伤哥!”刀光闪亮,密不透风,狠准地袭向点玉最脆弱致命的部位。点玉没有还过手,只是努力地招架抵挡岑伤不要命似的攻击,像只软弱的食草动物那样,在不大的洞穴中拼命地闪躲。右臂上被月泉淮短暂封住的伤口经不起这么高强度的攻击,血淋淋地裂开了口子。鲜血道道流下,染红了点玉干净的青色衣衫。他提醒什么似的一声声唤着岑伤,声音里满是担忧和紧张:“伤哥!不行,伤哥!”
“伤哥!你清醒点伤哥!”
金戈撞击之声和点玉急切的喊声穿过毫无遮挡的密道,直灌入空荡的洞穴之中。刚把自己清洗干净的月泉淮冷着脸穿上衣服,湿润的长发在迦楼罗内功的烘烤下逐渐变得干燥蓬松。一双勾人的凤眸泛着冷意,月泉淮转了转手腕,单手负于身后,冷着脸走入长长的密道之中。
“吵死了。”
“伤哥!伤哥!你这是干什么啊伤哥!伤哥!你冷静点!”
“苍蝇……”岑伤额角青筋跳动,眼底血色更浓,牙齿被咬得咯咯作响。墙上的火把将岑伤的白发照耀出一片刺眼的光,
“闭嘴……!”不渡破空而来,发出尖锐的呼啸。点玉惊慌地睁大了眼睛,月凌霄和不渡再度撞在一起,发出铿锵的鸣击之声。右臂传来皮肉撕裂般的疼痛,点玉抑制不住地痛呼一声,一头长发向后扬去,暴露出他雪白纤细的脖颈。他扭头将目光落到密道的入口处,声音和手中的长剑一样摇摇欲坠:“伤哥……”
“不能打扰义父……”
“闭嘴……闭嘴……!”点玉喉间的青痕在火光的照耀下看得一清二楚。岑伤双眼泛红,耳中脑中阵阵嗡鸣。他听不见点玉说了什么,他也不想听见。他双眼紧盯着连连退却的点玉,心中涌起一种看见清梵入魔时那般的快感。点玉臂上的鲜血染红了岑伤的眼睛,他冷笑着上前,心满意足地看着点玉被他逼得躲无可躲、退无可退。一种诡异的激动感让他浑身颤抖,岑伤深深地呼吸着,一双含笑的眼睛惊人地闪闪发亮。
不渡的刀身被高高举起,在岩壁上烙下黑色的影子——
“义父!”
点玉骤然收剑跪地,好似浑然不觉自己的后背这下彻底暴露在岑伤的刀下。岑伤冷笑地高举长刀,痛快地一劈而下!
“砰!”一股强大的内力气劲将两人重重掀飞。二人齐齐摔到岩壁上,发出沉闷低厚的声响。点玉咳嗽着,捂着胸口慢慢爬起来,极快地抹了抹嘴,一瘸一拐地来到月泉淮身边。
“义父……”
点玉右臂上的伤口早裂开了,鲜血滴滴涓涓地将他半截青色的衣袖染得鲜红淋漓。点玉颤抖着右手收起月凌霄,痛得轻嘶一声,捂住了手臂上的伤口。
月泉淮扫了他一眼,随手点过他几处大穴为他止血,复又冷冷盯着还没挣扎起来的岑伤。这一波突如其来的袭击似乎让岑伤终于清醒了过来,他捂了捂脑袋,惶恐又茫然地抬起手,下意识地握起不渡的刀柄,却又在看到月泉淮的下一秒浑身僵冷。
点玉衣袖上的一丝猩红沾染了点过穴道的指尖,月泉淮收回手,有些嫌弃地捻了捻手指,转而将手背到身后。
月泉淮双颊嫣红,饱满圆润的脸颊像只水嫩的桃子。凤眸一眨,眼尾处的绯红好像还残存着点水色一般活色生香,锋锐的艳丽逼人而来,夺人心魄。
“当啷。”不渡从岑伤手中掉落在地,在地上摇摇晃晃地反射着冷光。
“义、义父……义父……”月泉淮冰冷的目光让岑伤如坠冰窖。后知后觉的大脑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做了什么,岑伤浑身僵硬得像是被冰冻过一般,手和脚都不听使唤地踉跄着,他四肢不协调地挣扎着,终于扑通一声跪在月泉淮面前:“义父恕罪……”
“你们倒是热闹。”月泉淮冷笑一声,习惯性地拂了拂肩膀,单手负在背后,冷冷地盯着岑伤。
“义父恕罪!”头脑终于意识到现在该做什么,岑伤急忙俯首谢罪,又一抬头看向站在月泉淮身后的点玉,急急开口辩解:“义父,是他,是点玉出言冒犯在先,他说……”
说到一半,岑伤原本流利的话语突然哽在了喉咙里。
“哦?”月泉淮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冷笑,他不紧不慢地扭头,锐利的目光扫过点玉满是无辜的脸,又落回到岑伤身上:“他说什么?”
“他……他说……”
呼之欲出的话全部哽在喉咙里,岑伤浑身僵硬地望着点玉,突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月泉淮挺拔的身影后,点玉正静静地站着,一双清亮的眼眸越过月泉淮的肩膀望向他。视线与视线相撞,点玉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岑伤,嘴角几乎要露出一丝笑容了。
他微微歪了歪头,催促似的冲岑伤轻轻扬了扬眉毛。
是啊,我说什么了?
快告诉义父啊。
无法说出的话语像凝结的冰块,沉甸甸凉冰冰地哽在喉中,咽不得也吐不出。岑伤张了张嘴,浑身战栗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义父……恕罪……”
半晌,他终于从牙缝中挤出几个模糊的字眼,牙关几不可闻地打着架,岑伤的一颗心好像正坠入深不见底的冰渊。
月泉淮的目光一寸寸沉冷下去。
隐含着失望的锐利眼神扫过不渡,又落到岑伤身上。那比刀锋还要锋利千百倍的视线让岑伤浑身发冷,内脏仿佛被冰冷的铁块坠扯着,连呼吸都冷得无法顺畅。他不敢出声,只觉得灵魂都要被义父的目光搅碎了。
“一言不合便拔剑相向。”
义父终于开口了,冰冷的怒气包裹着岑伤,让他喘不上气来。他在义父的目光下战栗,名为绝望的冰水灌入他的口鼻,令他颤抖着窒息。
“你身为长侍,就是这么替老夫管教新月卫的么?”
“不……义父……”空前绝后的恐惧死死勒住岑伤的喉咙,他死命从牙关处挤出几个字来,声音却抖抖索索地含糊成一片模糊不清的音符。他费尽力气地呼吸着,想要组织好语言辩解什么,却又在义父的目光下溃不成军。
他不该……他不能……他打扰了义父……他居然敢动义父的东西……
“滚出去。”月泉淮却是背手转了身不看他,莹莹火光点缀着义父的衣摆,将那深黑的颜色镀上一层金灿灿的光芒:“以后都不必送黑陨龙血来了。”
“义父!”
巨大的绝望将岑伤的脊背砸塌,他猛地抬起头,望着那个挺拔的背影,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被生生撕裂。一股从未有过的恐惧和慌张将他攫住,岑伤绝望地挣扎着,感觉自己要被无形的泥淖吞没了。
不……
义父……
月泉淮一皱眉,冷冷地转了半身,目光居高临下地锁住岑伤跪伏的身体。岑伤猛一咬唇,含着满口的腥咸滋味,低下了头。
“……是,义父。”
洞穴中再次安静下来,安静到点玉的呼吸都清晰可闻。他揉了揉喉咙,轻手轻脚地走到自岑伤走后就一直背着手没动过的月泉淮身边,轻声唤他。
“义父……”
月泉淮转过身来,锋利的目光落到点玉脸上。看着点玉写满了无辜的脸,他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猛地出手掐住了点玉的下颌。
“嘶……义父……疼……”这力道狠厉得仿佛要将他的下半张脸的骨头全都捏碎。点玉疼得皱眉,含糊不清地向月泉淮告饶。月泉淮冷笑一声,手指不松反紧,直捏得点玉发出一声痛楚的呜咽。
“老夫亲封的新月卫长侍……”
月泉淮的声音又细又轻,尾音习惯性地拖着点鼻音。火光闪动,月泉淮那双漂亮的眉眼隐藏在黑白相间的长发下,在光暗的交晃下时隐时现。
“……也轮得到你出言冒犯么?”
月泉淮的声音极轻,仿佛吹口气就会消散。他说话的尾音习惯性地微微上挑,像个挠人的小勾子。火光掩映,月泉淮眼尾的那抹红越发鲜艳生动了。
好像溅上去的一抹血,又像话本中吃人的妖精有意描画的红妆了。
“呜……义父……”点玉痛得眉眼颤抖。月泉淮冷哼一声,扬手将人甩开,冷眼看着人喘息着忍受痛苦,又怯生生地向自己的身边贴了过来。
“义父……”点玉小声呜咽着,抬眼觑觑月泉淮的神色,讨好地凑向他的身边,小心翼翼地拉住他的手,又像撒娇又像讨饶地晃了晃。
“义父……我错了……再不敢了……义父……以后绝对不会了……义父别生气了……”
犯了错的幼雏小声小气地啾啾叫着,一下一下地磨蹭着年长者的羽毛。点玉在月泉淮的腿边双膝跪下来,捧着月泉淮的手,用自己毛茸茸的头顶贴了上去。
手上传来柔软又光滑的触感。月泉淮垂落目光看去,只见点玉正端端正正地跪在自己脚边,小心翼翼地捧着自己的手,用发丝蓬松干净的头顶,虔诚地碰触上自己的掌心。
“义父,我真的知道错了,您别生气了。”
点玉闭上眼睛,用干净柔软的发丝蹭了蹭月泉淮的手掌心,复又睁开眼睛,在墙上跳动的火光中,点玉的眼眸清亮又干净,亮晶晶地反射出月泉淮的半身小像。
“我听义父的话,再也不冒犯伤哥了,您就别生气了,义父。”
点玉仰着头,充满希冀地望着月泉淮。
“摸摸我吧,义父,求求您了。”
“哼。”从鼻腔里哼出一个冷淡的音节,月泉淮抽手背在身后,不紧不慢地向外走去。
点玉轻快地站起身跟在他身后。月泉淮脚步顿了顿,视线微一转,便又目视前方,步履未变地向前走去。
罢了。
他本就不欲掺和这些小辈之间的恩恩怨怨。况且不过是言语不和而已,又算不得什么大事。他知道点玉和岑伤二人从见面就不睦,甚至不睦了一路,他十分宽容地给了他们两人足够的时间去解决这件事,但是如今看来,他倒是不得不做点什么了。
点玉……
岑伤……
勾人的凤眸眨了眨,月泉淮轻叹口气,凤眸中少有地闪过一丝失望。
满墙的火把都随着这一声叹气而轻摇不止。隧道之中,两人的影子晃来晃去地纠缠着,一会儿黑一会儿亮,明明暗暗的,一时分不清谁是谁的影子了。
小辈间的不睦是小事,也是常事。他并不在意岑伤和点玉之间有什么摩擦,重要的是,他们要如何解决这些事情。
又想起岑伤,月泉淮目光沉了下来。
他当然清楚陪伴自己多年的义子是什么样的人,更清楚岑伤决计不可能在这种小事上对他撒谎——他不敢,也不会。如果岑伤指认点玉对他出言冒犯,那点玉必然是说了什么令他生气的话。
——可是。
月泉淮复又叹了口气,眼中失望之色难掩。空荡荡的隧道里回荡着他的脚步声,一声叹息显得越发响了。
他一手栽培起来的新月卫长侍,平素聪敏可靠,伶俐忠诚,可怎么就在这样一件小事上,居然被点玉这种才经世事几个月的孩子设计得连一句完整的解释都说不出来?脑子都去了哪儿?
没用的东西。
罢了,左右岑伤和点玉已经闹成这幅模样,倒不如干脆让他早些动身,去准备关于渤海武林擂台的事情。他有点玉陪在身边,三足金乌的力量和血液,再加上能让人功力大增的天蚕茧,想来距离他伤愈功成、计划提前进行也为期不远,让岑伤提前过去准备也无不可。
至于点玉……
他倒是小看了这小金乌,本以为他要依靠自己的庇护才能在新月卫中勉强占有一席立足之地,没想到居然还有两分小聪明。
也罢,他月泉淮的义子,也总该有点本事才对。
“点玉。”
这么想着,月泉淮出声唤了。
“义父。”点玉乖巧地上前,语气是一如既往的温顺孺慕。
“吩咐下去,明日启程前往雷域大泽。这香巫教口口声声赞叹的黑陨龙也不过如此,老夫倒是想要看看,那天蚕茧能有几分用处。”月泉淮习惯性地拂了拂肩膀,漫不经心地开口。
“是,义父。”点玉听话地应承下来。他抬起眸子,月泉淮已经继续向外走去了,火光将他的影子拉成长长一条,缀在他的身后,摇曳不定,却又执着不离。
点玉直起了身子。
他看着月泉淮远去,耳边还萦绕着刚刚那两声轻浅的叹息。少年似的挺拔身影路过一个又一个火把,明亮的火光一个又一个地扑到他的身上。光明依依不舍地挽留,却又无可奈何地从他身上滑落,摇摇晃晃地摔碎成一地明灭闪烁的光线和恍惚不定的黑暗。
他身披光明远去,身后洒落留不住的光芒。他步履坚定地向前,哪怕一路孤行,他如锋利的长剑,孤傲无悔地插入深不见底的黑暗。
他的身后,唯有被拉扯到变形的长长的影子,沉默而执着地追随,它被踩在他的脚下,无怨无悔地紧追他永不停留的脚步。
点玉扯了扯嘴角,他凝望着月泉淮的背影,几乎要叹出一口气。
何必叹息呢,义父?
难道你还不明白,在这个世上,能让他心神不定又方寸大乱的,唯有你一人而已。
义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