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一直持续到下个周六。
五条带来了新制的枷锁,造型更隐蔽,效果也更强。在他给宿傩更换的时候,虎杖照常给自己抽血,透明的血袋里涌入殷红的血液,慢慢鼓胀起来。
装满了,他拔掉针头,用棉签按住出血点止血。
五条看他脸色苍白,嘴唇因为失血泛起紫色,便关心问道:“还好吗?”
虎杖眼前雾蒙蒙的,脑子里似乎有一团水在晃荡。他听见五条的询问,咬牙忍住了眩晕感,缓慢地摇了摇头。
“我没事,就是有点头晕。”他指了指一边的床铺,“躺会儿就没事了。”
“你去吧。接下来就交给老师。”
五条接下装满的血袋,混合好抑制剂后,打入宿傩小臂的静脉。
自针尖种下一颗荆棘,随血液流转蔓延至全身,枝条蓬勃、棘刺伸展,奋力到仿佛明日即死。绝境中有生的迫切,死亡前有搏的斗争。在绝望中寻求希望的,是他体内流动的、属于虎杖悠仁的血。本该是排斥的存在,却又不可思议地相容,刺入骨髓的痛感如同蚌中的沙砾,在磨合中孕育出了圆润的珠。
“有向导的感觉还不赖吧。”五条说道。
他掀起眼罩,探查宿傩的精神领域。在尸山血海的炼狱之中,虎杖下达的禁制就如一柄利刃,深深刺入宿傩大脑深处,通过结合伴侣之间的链接,忠实地发挥着“禁制”的作用。他随手做了观察记录,同步上传到硝子那边,得到了硝子肯定的答复。
如此一来,新的枷锁就可以正式启用了。
宿傩颈环上绿光一闪,无声地收紧,表面上只是一条贴合皮肤的皮质项圈。但在贴合瞬时,颈环底部便冒出一排小刺,细密地扎入宿傩的皮肤中。
宿傩瞥他:“这是什么?”
“毒药。”五条笑眯眯地回答,“虽然杀不死你,但对付只有一级能力的你,还是绰绰有余的。”
“装上这套枷锁之后,你每周将有一小时可以外出。当然,是在你履行‘禁制’的前提条件下才会生效。生效标准由你的命定向导,也就是悠仁进行判断。”
“不过——”
他对宿傩做了个刎颈的手势。
“如果你不听话,只要我一个响指,毒药就会注射进你的身体,让你丧失行动能力。然后你就要重复被监禁的命运啦。”
宿傩冷笑:“真是不容易,花了二十年才找到能够制约我的东西。”
五条耸肩:“那怎么办,你要怪就怪悠仁吧。谁叫他十八年前才出生呢。”
“用的是小鬼的血?”宿傩问。
“嗯哼。”
五条慵懒地倒在沙发上,坐没坐相地晃着小腿。
“命定向导就是这么好用啊,我最知道了。杰有好几次差点就死了,都是因为我的缘故,才幸运地活了下来。”
虽然最后也是因为我的缘故,他才死掉了。
我杀了杰。
五条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嘴唇,似乎还残留着血的温热。那个人的吻里满是血腥味,像是把心脏嚼碎了要喂给他。真是难吃极了。他这么想着。不过,他还是一点一点舔掉了那个人嘴里的血。
二次觉醒之后,他们就断开了链接,因此那个人的血也仅仅是血。没有信息素,没有香气,没有任何诱人的成分可言。
但五条吸吮它,如获甘霖。
原本痛到麻痹的心脏,在鲜血的滋润下,渐渐有了知觉。
这就是命定啊。
五条转过脸,看向躺在床上休息的虎杖。从他的角度,只能隐约看见一个隆起的轮廓。
“悠仁?”五条喊了他一声,“没事吧?头还晕吗?”
虎杖勉强撑起身体,对五条露出一个笑脸。虽然已经努力调动脸上肌肉,让自己笑得自然,但整张脸还是不由自主地扭曲了起来。
他试图让五条安心:“没什么,就是觉得困,我好好睡一觉,明天就好了。”
“闭嘴吧,小鬼。”宿傩打断他,“你的声音都发抖了。”
虎杖还想逞强,没等他开口反驳,就被宿傩按倒在唯一的枕头上。宿傩宽大的手掌覆住他的眼睛,高于常人的体温热乎乎地熨帖着眼皮,像是一张夜幕织成的网,隔绝了扰人的光线,又像是野兽筑在乱石里的巢穴,危险却安全。
他立刻就昏睡过去。
宿傩扯来被子,扔在虎杖身上,勉强盖住了他的头脸。
他回身,便见五条一脸的别有深意。刚刚他一直饶有兴味地注视着宿傩的举动,似乎品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乐趣。
五条取笑他:“真是个好妈妈。晚上也会帮悠仁盖被子吗?”
宿傩冷笑:“晚上是他在脱我的衣服。”
五条被他噎了一下,竟有些摸不准宿傩的意思。
该不会是在他这名老师面前,开学生的黄腔吧。
那种事情我不要听啊!
五条没想到,在多年之后,他竟有一刻稍微领悟到了硝子当年的心境。
“悠仁怎么样?”五条问道。
宿傩脸上带笑,声音里却冰冷异常:“每周200,你是想让他早点死吗?”
五条瞄他脸色,未见动怒,只是密云不雨,便故意说道:“死就死了,难道你在乎吗?”
宿傩答道:“小鬼被我杀死自然无所谓,但被你们弄死,就是另一回事了。”
血色眼眸中风云翻动。
“尤其是死于制造杀死我的毒药。”
“对于命定向导而言,没有比这更蠢的死法了。”
五条冷眼观他神色,宿傩微微敛眸,任由打量,只是漠然置之。
五条忽而哈哈大笑。
“……原来你真的在乎!”
“我怎能不在乎?”宿傩反问,“在结合之后,他的生死已与我息息相关。”
五条失望地啧了一声:“到头来还是一点没变,还是那个极端利己的宿傩。”
“不过呢,你也别太自信。”
“你可以不在乎一百次、一千次,你可以不在乎任何人、任何事。”
“但只要你在乎了一次。”
“你就输了。”
周日虎杖睡了一天,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晚上。中间的时间像是被剪掉了一样,没有给他留下任何知觉。
没有看见宿傩的身影,但浴室里有水声。虎杖趿着拖鞋去厨房倒水喝,咽下去的时候才感到饥饿。他拆了一包零食,一股脑儿倒进嘴里,膨化食品上的盐粒在麻木的舌尖化开,几乎有刺痛的感觉。他机械地咀嚼着,仅仅是为了填饱肚子。
水声停下了,雾气从打开的门里散逸出来。宿傩半披浴衣,眉目潮湿,像一汪热泉汩汩流到虎杖身边。他的到来湿润了周围的空气,冰冷的房间也因此多了几分温度。
“小鬼,这一觉睡得够久啊。”
宿傩在他侧边坐下,大刺刺地敞着衣襟,无所顾忌地挥发着身上的热量。虎杖看他几眼,还是忍不住,伸手替他拢起大开的领口。衣带像条眠蛇,懒散地搭在宿傩腰上,虎杖捉住两端,耐心系上完美的结。
和宿傩共处的这些时日,没学到什么新的技能,倒是替人穿脱和服的技巧突飞猛进。宿傩一开始还会嫌他左右不分,搞不清腰带绑法,现在也挑不出什么错了,只是沉默地看着虎杖系紧衣带。
虎杖抬起头的时候,宿傩还垂眸看着腰带,睫毛的阴影被顶光拉长,像树的枝桠一样在颧骨上延伸。他的嘴唇平淡地敛着,失却了一贯的嘲讽笑容。虎杖竟觉得有些不习惯。
“你是牲口吗?”
宿傩突然开口。
虎杖不明所以,不由“诶?”了一声
“像个牲口一样被人按着放血。”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听从高专的命令,为了杀死宿傩极尽尝试,为此不惜让自己陷入长时间昏迷的失血状态。
小鬼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就一点儿都不在乎吗?
虎杖嗯唔几声,刚想为五条开脱几句,宿傩就打断他:“‘反正最后难逃一死,所以现在怎么样都无所谓’。你能给我的,就是这么一个无聊的答案吗?”
有什么不对吗?
虎杖迷惘地望着他。
宿傩漠然与他对视:“没有渴望得到的东西,没有想要完成的事业。没有爱,没有恨。”
“你真的活着吗?你身体里除了血还有什么是有用的?你把自己当成什么?你不是想要杀死我吗?可你连亲自下手的决心都没有。你只把自己当成杀我的工具。”
“从你被高专宣布死刑缓刑的那一刻,你就应该无所不用其极地寻求杀死我的方法。你要避免跟我接触,尽量延缓同步率的上升,尽可能多地争取解决问题的时间。”
“这些东西五条没有教过你吗?为什么你就像从来没意识过这是你死我活的局面?”
“你只有杀死我,才有一线生机。你为什么还不正视这一点?”
虎杖的目光从迷惑到了然,等到宿傩说完,他脸上竟有笑意。他将掌心放在宿傩胸口,小心翼翼地贴合,隔着暖热皮肤感受其中强劲的心跳。
“因为你还活着。”虎杖说,“而我不想杀人。”
“如果杀了你,我就变成杀人犯了。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自己。”
“那样的话,就算你死了,我也忘不了你。我会永远记得我夺走了你的生命。我都会时时刻刻地想到你,甚至做梦的时候也会梦到你。你会像恐怖片里的怨魂一样纠缠着我,我一定会生活得很不开心。”
“所以我宁愿和你一起死掉。”
“如果是和你一起的话,即使是黄泉路,也不用害怕了吧。”
小鬼对他展颜一笑:“毕竟宿傩你是这么这么的强大呢。”
“我其实还挺害怕的。又怕寂寞,又怕死。”
“所以想要有人陪着。”
“这个想法比杀死你的念头要强烈很多。”
小鬼忽然叹了口气。
“要是你只是宿傩就好了。命定可是很美妙的相爱啊。亿万分之一的概率,可遇而不可求。我小时候还很憧憬呢,简直像童话故事一样。”
“可惜你是两面宿傩。”
“你和我,从一开始就毫无希望。”
“只要我还是我,你还是你,‘爱’就离我们很遥远。”
“也许只有死掉的那一刻,我才会接受相爱的事实吧。”
小鬼像个蹩脚的哲人在感慨人生。他的声音充满朝气,是属于少年人的轻快语调,但听起来却十分绝望。光看他的样子,不会想到他站在宿傩面前的黯淡心情。大概他比任何人都更早地读懂了宿傩的本质。
——所谓希望,已被宿傩独自经历的悠久岁月,一点一滴地蛀空了。
过去无法改写,未来无法逆转,他和宿傩困于现在的罅隙,死期未至,苟延残喘。
“太晚了。”
小鬼感叹着,他的笑容里藏着一股宿傩读不懂的失落。
“不能早几百年伸手抓住你,真是抱歉了。”
宿傩没有发笑。
小鬼的话虽然荒谬,但更荒谬的是他跟着考虑了那个可能。如果早几百年遇见虎杖悠仁,他还会是今天的自己吗?眼前平平无奇的小鬼是否真有改变他的力量?
然而时间经过,一切便不可知了。
“好啊,”宿傩随意地迁怒于他,“都是你的错。”
虎杖轻松地点头,他侧过脖颈,将向导散发信息素的腺体递到宿傩唇边。
“信息素会让你心情好点吗?”他说。
宿傩凑上前去,轻嗅两下,小鬼的皮肤毫无香气。他敷衍地舔了两下,舌尖也只舐到淡淡的咸味。
果然是没用的四级向导。
他咧开犬牙正要咬下。
小鬼昨天刚抽过血……
宿傩停住动作,朝旁边啐了一口。
“好脏。现在去洗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