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国渊被李素提醒、注意到了“冬季农闲水最浅、最适宜疏浚”这个关键点,那他后续的工作规划肯定要围绕着这一技术特征降低“项目全生命周期总维护成本”。
在泸水两岸设置屯田点,让屯田点的百姓不用向朝廷缴纳税赋,而是每年冬天农闲的时候把新一年淤积的淤泥淤沙挖走,用这种徭役代替税赋,这样才能最大程度节约航道维护费用,以后一劳永逸不用朝廷再拨款了,只要在泸水两岸每隔几十里养活几十户农民就行。
屯田点规划的工作量一多,国渊也觉得压力山大。
渐渐地,国渊带头领着一群小吏,在某一天晚上,跟李素商量起了信心和可行性的问题。
“都督,我们有一言不吐不快,还请都督为我们解惑,不然这些屯田百姓怕是不肯再被我们安置到如此深山之中了。
前几天已经有数十个屯民当了流民逃回北方了。连我们从朱提郡就地找农夫移屯、白发给他们新淤的江田,他们都不愿意种,都想回乡,哪怕故乡离这儿不到两百里,都不愿意留在这儿种地。”
李素当时正在帐中对着地图比划、调整,闻言放下笔尺,意识到问题必须解决:“何以至此?他们是怕朝廷将来给他们免税赋替徭役的制度不能落实么?这事儿我正在给征西将军上书,你看我这都写了一半了。
我准备建议设立一套允许益州治下各郡县百姓,以县或者乡为单位,搞‘租庸调法’,允许税、赋、役互代。蛮夷出兵之地,以兵役代税赋。沿江整治道路、航运的屯田点,以修河、水利、装卸货物等徭役形式代替纳税。大家一定要相信我,征西将军仁义,肯定会批准实施的。”
国渊摆摆手:“不是怕徭役税赋不能互代的事儿,是我们越修越上游,都快到无人区了。这些被移过来维护河工的百姓,怕从此生活在人烟隔绝的深山河谷里,每天不是面对背后的大山就是面前的泸水,他们也会思乡的。
何况这泸水在当地百姓心中,一贯被认为瘴疠之气盛行,尤其每年开春,三四月份,瘴气可以毒死一切渡河者,直至五月方能渡泸。如果他们被挪到这些地方,没有陆路可以出去,只有泸水水路沟通,他们怕被困死在这里,被朝廷抛弃。”
李素这才意识到关键点,他立刻反驳:“他们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朝廷当然不会抛弃他们,我们辛辛苦苦疏浚泸水航道,为的就是将来货通南海,有源源不断的商旅经过。到时候他们屯田的乡村,都会成长为码头津渡、富饶起来。
他们怎么会觉得,泸水是一条战时才用得到的死河呢?这可是长江的正源啊,滔滔大江,绵延万里,沿江开发,有多大的可能性在等着他们?”
说实话,这个问题,李素之前也有察觉到,但他一直不理解,为什么汉朝的人对于沿着泸水中上游继续开发会这么抵触,哪怕是习惯了热带气候的本地人,都觉得抵触。
直到话赶话聊到这个份上,国渊的一句回答,才让李素意识到了又一个症结所在:
“什么?都督,你虽位高权重,有些话也不能睁着眼说瞎话吧……这万里长江正源,众所周知乃是岷江,泸水不过是一条从南中而来的毒瘴之水,百姓对其心存恐惧不是应该的么?”
李素愕然。
难怪金沙江一直被人“泸水”、“泸水”地叫着呢,他之前虽然觉得别扭,为什么从僰道县往上游,只有“岷江”才叫“江”,而代表金沙江的“泸水”只是“水”。
合着古人不知道金沙江才是长江正源,以为那只是条南蛮之地来的毒水,而把岷江才认为是长江正统源头。
李素自嘲道:“是我疏忽了,自古办事,名正则言顺。我首先得打消百姓对于‘泸水是南蛮毒水’的疑虑,才能谈治理百姓让他们为我所用。这儿你们先听我得,好好干着,我抽时间写一本《大江正源考》。
当然我绝对不会闭门造车的,你们谁要是有心,就沿着江边骑马溯流而上。我们脚踏实地、眼见为实,那些《尚书.尧典》、《史记.夏本纪》里关于大江源头的扯淡臆断都先放在一边。你们要是敢跟我溯流走上一千里,过了越嶲郡,绝对可以发现泸水会重新拐往向北、出于雪山。
泸水正源,至少还有好几千里,我们是走不完的,不过,只要走出越嶲郡,就可以证明泸水绝对比岷江更长,它才是大江正源,滔滔长江,怎么可能是毒水呢?将来怎么可能是没有稠密商旅往来的呢?我想好了,等我证明这一点,我就在《大江正源考》里,把泸水改名叫金沙江,凭什么只有岷江叫江嘛!”
李素毕竟是当世博学大儒,以知天命著称。
国渊、庞羲见他言之凿凿,驳斥《尚书》、《史记》里面关于地理知识部分的记载是瞎编的,说得这么有鼻子有眼,一时倒也信了。
李素本人哪怕不能跟着地理考察队做这个事情,但是朝廷公款赞助一支考察队过去看看、绘制地图,填补地图上的空白部分,也还是做得到的。
国渊想了想,吩咐手下小吏:“李中郎天下大贤,学贯天人,他这么说,我们就先这么跟百姓讲解,稳定住人心让他们继续施工、垦荒疏浚。其他慢慢再说。”
一场信任危机,暂时被李素延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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