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恪扫了威尔一眼。威尔也不怎么像人,他甚至比那些派遣专员更不像人。赵艾可这个案子很难处理,就连楚恪也沮丧过几回,但威尔没有。他就连被楚恪当面拒绝那天都没有表现出负面情绪。有时候楚恪怀疑是不是赛博格当久了会丧失多余的感情。
但要说威尔漠不关心,似乎也不是。在赵艾可的案子里,他提出了很多很好的思路。如果他不是个sym1型赛博格,楚恪会说他是个很好的探员苗子。
“再说几个案子吧?”威尔建议道,“说说您印象深刻的那些。”
“想听什么?”楚恪说。
他讲了几个荒谬同时又没导致什么真正伤害的小案子。有个地上历元年发生的向日葵案,几个出生在地下的年轻人想弄点儿钱去买神经毒品,他们按着地下思维认为花卉是贵重物品,辛辛苦苦潜入仓库盗回一车向日葵,一看市价发现想错了,又将偷来的花弃置在田野里,结果次年夏天十五区南郊盛放了一大片向日葵。
“我看到过那片向日葵。”威尔说。
“而我看到了十五天行政拘留和五千新币罚款。”楚恪说。
威尔笑了起来。他感慨道:“探员的工作非常有趣。”
“我只是挑了有趣的跟你说。”楚恪纠正道。
威尔微笑着注视楚恪:“那么,谢谢您选择这样做。”
这郑重其事的道谢让楚恪有些不自在。他想换个话题,便随口问道:“你的工作呢?”
话一出口,楚恪就后悔了。派遣专员的工作能有什么,他还不清楚吗。各种助理、数据登记、废墟清理,诸如此类。所有美好的品质都会在没有价值又没有报酬的重复工作中消磨——那不是工作,那是使用。
“我是说,你以后想做什么。”楚恪补救道。
“以后……”威尔迟疑了一下,“我不知道。”
“你的服役期到什么时候?”楚恪问道,“我记得你是去年的手术。”
“移植手术是去年九月,”威尔说,“我的服役期本该在今年九月结束的,但我被选入了一个测试项目——就是这些计算单元。改装完成后,我的服役期限延长了半年。”
这也太惨了,楚恪叹气道:“看来你运气不怎么好。”
“恰恰相反。”威尔微笑道:“因为延长的服役期,我才有幸与您重逢。我觉得我相当幸运。”
楚恪一时哑然。
他怎么会以为赛博格丧失了多余的情感的,楚恪想道,威尔这感情都多到溢出了。他琢磨着是不是该再提醒一下威尔注意距离,但这有点儿难度。他们刚刚言谈甚欢,楚恪不太喜欢给自己人难堪。
楚恪向窗外望去。车已驶离了那片层层叠叠的隧道。这段路一面临海,一面是荒原。东岸第十五区是一个城市群,从珲春到哈桑,辖区沿着海岸公路延伸得很长,直到最北段的尽头,被这大片的辐射区所隔断。
他们已经离开了十五区,再过一小会儿,就该到海参崴了。
第10章
战后的海参崴是座十万人左右的小城。遭受过空袭的港口区仍然是一片废墟,城市重建在半岛偏北的区域。
海参崴在冬季有宵禁。这种宵禁不仅包括室外活动,也包括室内灯光。整座城市从日落后半小时开始,便进入了一种彻底的沉默:没有声音,没有光线,地面上空旷寂静,仿佛人类还未从地下返回。
宵禁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三战前,那时海参崴是虎头海雕的冬留地。这种巨大而骁勇的海雕原本颇为常见,后来由于工业活动和栖居地污染,虎头海雕的数量急剧减少,从濒危降到了极危。市政府开始呼吁每年冬季海雕迁徙的时节全城熄灯,避免影响海雕的航向。这一活动一直延续到战前,即使那时候虎头海雕已经连续几年没有回到海参崴。
战后的核阴云时期,海参崴同其它城市一样转入地下,地面城市一度荒芜。人类退出后自然复苏,被驱赶的动物与植物开始收复自己的领地。在那段时间里,有地面废墟清理员自称目睹过海雕的痕迹。楚恪到现在还记得那一则新闻配图:一幅明显是终端拍摄的极其模糊的照片,上面是结冰期的港口上空一只飞鸟。那只鸟距离拍摄者太过遥远,照片上只看出是禽类,连颜色都难以分辨,却激起了远广于海参崴地下城市的舆论。
现在想来,楚恪觉得,那只海雕或许是有一些象征意义,因而才引起了地下城市圈的那种古怪的狂喜。海雕能够回到海参崴,为什么人类不行?他们终有一日会回到日光之下去。海雕是他们的希望。
在那之后,楚恪又陆续看过几次海参崴与虎头海雕的新闻。海参崴从地下回到地上后的居民投票里,同意保留宵禁的投票占了压倒性优势。尽管如此,仍没有其他人见过海雕的踪迹。有些好事者用更新换代的分析技术去解析当年那张海雕的照片,证明了那其实是某种亲缘相近的白尾海雕。但海参崴人对此保持沉默。他们仍然继续着宵禁的传统。
为了一只可能早已消失的海雕,整个城市在漫长的冬季里,整夜整夜,保持安静。
“到宵禁还有四个多小时。”楚恪看了一眼终端,说,“先去警局拿到阿娜塔西亚的临时卷宗,再找个地方住下来。明天去看看能不能拿到海参崴的监控。”
威尔应声去找旅馆信息。车辆在自动驾驶下减速进入新城区,几个路口后,到达了海参崴警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