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恪向船舷走去,刚出舰桥便看到了浮冰船后几百米外的一点灯光。他辨认片刻,看出那是一艘渔船。它似乎失去了动力,随着水流缓慢地飘荡着,楚恪没有赛博格的光学视觉能力,但他能猜到渔船上是谁。他心中一紧,大步跑向船尾甲板。
甲板上的灯光照亮了破冰船与附近的海面。从船舷到船尾一段都是子弹烧灼的痕迹,可以想见发生了多么激烈的战斗。没有血,因为赛博格是不会流血的,他们连泪腺都没有。这些功能有什么必要呢?赛博格从不伤心,他们并没有心脏。他们受伤,便替换零件;他们疼痛,便切断感知。只要头颅那层保护不被击穿,人类裸露的大脑还在机械壳子里工作,他们就是完好无损的。
楚恪希望威尔是完好无损的。
他在吊艇架下看见了威尔。那具sym1型赛博格机体躺在那里,无知无觉,像某种未完工的蜡像,或者用坏了的傀儡。有那么一瞬间,楚恪大脑一片空白,但他立刻反应过来,跪在甲板上托起了威尔的上半身。
楚恪在威尔肩膀上看到了枪伤,肩关节的液压缓冲液从中流淌出来。威尔腿上也有同样的伤口,但楚恪毫不关心,看都没有去看一眼。他一心在打开威尔后脑处的面板。楚恪只有左手能自如地活动,这并不容易。
楚恪花了大概五分钟才终于成功打开面板,这五分钟漫长得好像一个世纪。看到那三盏闪烁的黄灯时,楚恪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威尔的大脑还活着。
楚恪庆幸自己读了那本《赛博格基础:原理与结构》。他紧急地回忆着书里的内容:哪一盏是通用信号,哪一盏是西科系统的设计?哪一个颜色指证哪个生命体征,哪一种闪烁频率又对应什么等级的处理方式?
痛觉过载。楚恪终于从前几天的记忆里找回了这个词,这就是威尔的问题。楚恪不再像二十岁出头时那样过目不忘、条理清晰,但至少他还记得这个问题如何处理。楚恪无心思考威尔究竟是为什么会过载、痛觉过载的感受又是怎样的。想那些徒劳无益,只会让他手抖。楚恪必须做他该做的事。
他把威尔放平在甲板上,然后掏出了一直带在身上的匕首。楚恪深吸一口气,手稳稳举起刀刃。
他是在斩首。
楚恪忽然意识到这件事。但他注视着威尔的视线并不因此而动摇。刀刃沿着人工皮肤切开威尔的脖颈,缓冲液从缝隙喷出,其下没有血肉,而是大量的精密零器件。楚恪扔下匕首,伸手沿着切口摸索着,在后颈处摸到了一处凹陷。沿着那处凹陷,他用右手辅助,左手用力,折断了威尔的脖颈。连接件在暴力下分崩离析,暴露出核心的一排信号线,像人类的气管。
楚恪重新捡起匕首。刚才折断威尔脖颈后,他的手便开始发抖了,或许是用力的后遗症。现在他手掌心全是冷汗,整只手直到小臂都被缓冲液所浸没,连捡起匕首的动作也数次滑脱。一部分的他在呐喊:你杀了他!另一部分的他说:你在救他!楚恪无法确定哪句话是真的。他感觉冷汗像泪水一样沿着面颊滑落衣领上,又滴落在威尔无知无觉的头颅上。
一、二、三。
首先切断第三根。
四、五、六。
第六根,然后第五根。
七、八、九。
同时切断第七根和第九根。
现在打开威尔的后脑,看看他的大脑信号:第三盏灯熄灭了——熄灭了?应该熄灭吗?一阵阵恐慌蹿过楚恪的背脊。他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如果楚恪是赛博格,此刻他可以开启辅助功能,或者干脆关掉情绪渲染,但他不是。他得将威尔的性命扛在自己肩上。
——他扛得住。
十、十一、十二。
切断第十一根。然后再检查一遍信号。
楚恪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第一盏led小灯。他从未在威尔清醒时如此凝视过他。那时他恐惧,现在他更加恐惧,但某种迫切压过了恐惧也压过了疼痛。楚恪注视着,闪烁——闪烁——闪烁——
绿。
匕首从楚恪的手里跌落,他如梦初醒,在它沿着甲板滑进大海之前捡了起来。这是楚恪身上唯一的切割工具了,他不愿意把威尔留在这里回舰桥去找工具箱,也不想用牙咬断剩下的那些信号线——虽然原则上他上牙齿也不影响什么,这些信号线并不与大脑所处的环境接触,不必消毒也不必注意切口整齐。
楚恪把剩下所有的线一起切断。在最后一根线脱离链接时,他看见威尔后脑面板上第二盏小灯停歇了片刻,随后闪烁的黄色变为了闪烁的——绿色。
忽然之间,那些被肾上腺素强行压下去的疼痛卷土重来,重重冲击着楚恪的神经。他感觉拗断威尔脖颈的右臂疼痛不堪,那块支撑体的异物感如此严重,仿佛在啃噬他的血肉。痛感让楚恪不由自主地弓起了背,双手却将威尔的头颅牢牢抱在了怀里。
三盏小灯,第一盏代表大脑的健康状态,第二盏代表意识的清醒程度,第三盏代表跟赛博格机体的交流进程成功与否。现在,他切除了威尔的身躯,那些仿生材料的痛觉神经传导不会再闷头给威尔的脑子灌输痛苦,痛觉过载已被解除,大脑状况恢复良好,只等威尔清醒过来。
楚恪确定威尔能清醒过来。他必须。
第25章
楚恪分了两趟把威尔的头颅和身躯分别带回了破冰船的舰桥。他将头颅小心翼翼地安置在座椅上,机体身躯则随手丢在一边——实际上,楚恪记得把那具sym1型赛博格机体的身躯带回来完全是因为威尔做过一些改装,或许威尔会想要回收那些改装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