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张嘴还想问点什么,但是后头那个客人已经看到了她的脸,伸着头道:“哎,你不是最近刚搬到我家楼下的那个……我记得你才上初中吧?”姑娘赶忙把酒杯一推,口罩一戴,特务一样地说了句“你认错人了”,然后一溜烟消失在了程舟的视线里。男人一脸抓到把柄似的神情:“老板娘,你这生意做得,初中生也接待啊?”程舟一边着手准备他点的酒,一边往偏了应:“别瞎讲,我可不是老板娘。”“迟早的事儿。”男人翘着二郎腿,“我旭哥我还不知道?魂儿都被你勾没了。我跟你说,他家有实力的,你要是跟他成了,结婚度蜜月那马尔代夫一准能带你去。”“怎么,你是他派来的说客啊?”“嗐,从小玩到大的,看他一天天茶饭不思的我这不着急吗。”男人撑着脸看她,“嫂子,我旭哥这人吧,不光有钱,他还有人脉。就鹅镇这块儿你想找人办点什么事儿的,跟我旭哥一说那都是两句话的事儿——当然啊,你跟我说也一样,我也能帮忙。”这话把程舟听笑了:“哟,你也能帮忙啊?”“你看你还不信。”苍蝇搓手,“妹儿啊你可到街上问问,这满大街谁不知道我余雷啊。我说话可能别的地儿不好使,但我跟你讲,我一跺脚,这鹅镇绝对得抖三抖。”程舟瞄他:“你这一会儿嫂子一会儿妹儿的,你到底想叫我什么呀?”“这是这么回事儿——你要是跟了旭哥,兄弟妻不可戏,我得尊称一句嫂子;但你要是没瞧上旭哥……”余雷说着坐直了身板,“其实我也知道,我比旭哥确实优秀了那么一点点。”程舟快被这地方的人笑死。*程舟把调好的酒递给他,往桌边一靠,然后拿大拇指指了指门外:“那女学生你认识啊?”余雷眼都没从程舟身上移开:“什么女学生……哦,你说刚才那个啊,就刚搬来我家楼下吗。我跟你说,可不容易了——我家楼下原本住的是个单身男的,带个儿子,二婚就跟这小女孩的妈妈结的。她妈妈不光带她,还带了个男孩,比她小点。她那个后爸呀,我以前可没看出是这种人呢——但凡孩子妈想给孩子买点什么,两口子肯定就吵架。你说哪有这样的呢?你看人孩子不顺眼你招惹人妈妈干嘛?接受不了有孩子的你跟人结什么婚呢你说说……”“哦……”程舟有点意外,“我看那小姑娘用的化妆品还都挺好的呢。”“用的妈妈的化妆品吧——她妈妈条件其实不错,跟她亲爸一块儿做窗帘生意的。后来她亲爸那头好像赔了不少,两人一直吵架,就离了。然后这两年生意也不好做……不过再不好做,其实都比她那后爸强。”余雷摊手,“咱也是没想明白,这婚有啥好结的,‘条件好’跟‘对孩子好’,这俩总得图一样吧?得,啥也不图,就图个结婚证,上一辈人这个脑回路,咱反正是理解不了。”程舟一开始是当真的听的,但越往后越不敢信了:“你打哪知道的这么多啊,你钻人家床底了?”“所以我就跟你说嘛,鹅镇的关系网四通八达——她爸妈的生意,我旭哥的爸妈是关照过的;她那后爸,是我家多年的邻居了。实不相瞒,这套房子是我家诸多房产中环境最差的一套,其他的都租出去了。具体来说有多差呢,就是前头有家盲人推拿你知道吧?就在这小区里租了几间房当宿舍。住这样的地方,你说她这后爸能有什么经济实力……”程舟抬了个头:“哪个小区啊?”“邻街的丹枫小区。”余雷说着喝了口酒润润嗓子,“咱也不是歧视盲人啊,实在是谁碰上都遭不住——打从疫情放开开始,他们阳都扎堆阳,阳了还出门买菜,一扩散就一大片。这不这两天又开始了,那我们这些业主又招谁惹谁了呢?我再阳都算四阳了……”程舟掏出手机:“你先喝着哦,我回个消息。”*程舟:【今天有空吗?】盲人推拿邢师傅:【不好意思哈,今天不行。后天应该可以的,最迟大后天。】程舟:【生意这么好啊?】盲人推拿邢师傅:【这两天有点事,请假了。】程舟:【你是不是也阳了?】对面隔了好久才回过来:【是的,但店里都消毒了。】很快又来了下一条:【你能不能不要跟别人说啊,不然客人都不敢来了,做点小生意也不容易的。】程舟笑眯眯:【不好意思哦,都怪我那个朋友。传染我就算了,还把你给过上了。】盲人推拿邢师傅:【哪儿的话,你们来照顾生意,我们感谢还来不及!】盲人推拿邢师傅:【而且她肯定也不是故意的嘛,谁都不想生病的。】程舟:【有人照顾你吗?】盲人推拿邢师傅:【我和小周一间宿舍,他会帮忙的。】程舟倒是琢磨了一下,小周也是盲人,照顾病人真的不会很吃力吗?但对面已经发来消息:【谢谢啦。】程舟便也不啰嗦:【不客气。不打扰了,你休息吧。】手机一收,正对上余雷那双狐疑的眼睛:“不是,嫂子,你别是有对象了吧?”程舟撩一下头发:“你要愿意这样想,那也挺好的啊。”*鹅镇的夜晚十分安静,静到程舟都不敢独自走出公无渡河的大门。这可以被加入“调酒师所要面对的困难”最新一条,就是如果清吧开在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那调酒师还要顶住可能被入室抢劫、鲨人越货的风险。不过只要人在店内,程舟就觉得莫名安心。吧台是她最熟悉的地方,有时她会有种“现在冲进来一个honeybunny抬手给她一枪,然后她浑身浴血倒在各色美酒与玻璃渣之间,这样的结局也挺美”这样的一种想法。当然这种事大概率不会发生,因为店里有360度无死角监控,而且他们这个破店,看上去不像是能抢到很多钱的样子。像初中女生和余雷这种10点前来的,程舟一律归为第一波客人——他们过来喝喝酒聊聊天,很快就会回家去正常地洗洗睡觉。但是也有些热衷10点以后来的客人,比如一个独居单身汉。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总是在最角落的散台坐下,点上一杯酒,喝完就倒下打鼾。程舟除了点单外没和他说过话,但她知道对于这个人而言,公无渡河可能比家里的卧室更好入睡。这个人只要自己不干坏事,那就是个可靠的保镖,因为他身形高大,而且总是在这里一睡一整夜——某种意义上来说已经成了程舟固定的睡觉搭子,当然,他大概率也是这么看程舟的。除他以外,还有个戴黑框眼镜的女生总是周中晚上过来。她是大学毕业后回家复习考公的,目前是第四年。来这里的目的很明确,就是把自己整进一个晕晕乎乎的状态,以减缓前途未卜的痛苦。她有时也会彻夜睡在这里,但很少是因为不想走,大多是因为醉得走不了。到了情绪上来时,就在吧台前嚎啕大哭,说自己高学历却一事无成,再也不考了,要去打工。而程舟保持了一个调酒师应有的素养——她是来提供情绪价值的,不是来给出解决方案的。对于一个已经破碎到需要用酒精来拼凑的人来说,她需要的早已不是加油打气,也不是人生道理,她只需要有人听她说话且听完后不把她当成废物和傻逼。程舟就很擅长做这个,她觉得自己的快乐从骨子里来说是有利他性的——比如前几天生病时她就会想着,如果公无渡河不开门的话,那她的眼镜娘和单身汉要怎么度过漫漫长夜呢?一般来说,每晚固定地接待完这两个人之后,程舟就展开躺椅,盖上小毯子,准备听着爵士乐和鼾声入睡。后面如果再有人进来,铃铛就会响,程舟再爬起来问一句“喝点什么”。这些人中,程舟比较喜欢那种半夜和媳妇吵架后跑出来买醉的,他们相对安静一点。万一遇上那种吃完烧烤又想来喝两杯的人群,那也不能不接待,只能抱着调酒壶一杯接一杯地死亡shake。即便如此,也比以前在钟市兼职时彻夜保持高效工作状态要舒服得多。某一瞬间程舟觉得自己会永远怀念这段在小镇清吧工作的时光,当意识到自己在这么想着的时候,她的胃里就暖暖的——这么看来,这段gap还是很成功的。凌晨四点是天开始亮起的时候,甚至还会隐约听见鸡叫,这时候大概率就不会再来人了,也是程舟睡得最安稳的时候。六点铃铛会响一下,眼镜娘离开了,七点又响一下,是单身汉离开了。此时也是鹅镇最热闹的时候,人们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卖早点的卖早点。程舟是不可能还睡得着的,起身刷个牙,收拾好台面,开始琢磨等会买什么馅的包子。也就是在她锁门关店的时候,一辆土三轮恰从她身边驶过。车后坐着个年轻人,戴着墨镜和口罩,身边放着根白色长棍,额头还贴着一片蓝色退烧贴。程舟张嘴便叫住了他:“小周!”第16章清晨土三轮应声而停,小周看起来有些茫然:“你是……?”到底不是他自己的客人,他没听出来。程舟快走两步过去:“我是经常跟田野一块去你们那推拿的那个……”“哦——”虽然很虚弱,但小周还是尽可能热情地应道,“田老师的朋友对吧?你一般是找邢者按的。”他回头跟蹬三轮的人介绍了一下:“爸,这是客人。”程舟立刻叫人:“叔叔好。”蹬三轮的人皮肤黝黑,是干惯体力活的样子,一条毛巾习惯性地挂在脖子上:“你好,你好,谢谢你照顾他们店里生意啊!哎,你快离他远点,他生病了,别传染给你!”程舟也赶紧把关心的事儿问了:“那邢师傅怎么样了,他好点了吗?”“他好多了。”小周说,“他家不是鹅镇的,回去一趟太折腾了,就一直还住宿舍。我这两天跟隔壁宿舍的技师凑合住的,帮他买买药送送饭什么的。今早起来一测,我也发烧了,就赶紧让我爸来接我,正好问他要不要一块儿去我家。他说他感觉好多了,就不去了。”“哦……”程舟应着,“那就好——那你快回家吧,吃了药多睡觉,这波阳的时间都不长,肯定很快就能好的。”“好,谢谢你啊!”随着小周的道谢,小周爸爸再次蹬起三轮,摇摇晃晃地从程舟眼前过去了。*确实算算时间,差不多也该好了。不过程舟还是很好奇,如果邢者一直是一个人待在宿舍的话,那他是怎么知道体温计的示数的?怎么知道哪个药盒里是什么药,然后一天几顿一顿几颗的?她今早吃的是鱼香肉丝馅的包子,还要了一碗豆浆。就是奥黛丽赫本在路边坐着塑料凳子吃早饭的感觉。过来过去的不论大人孩子都得朝她看一眼,还有拿手机偷拍的。她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甚至还会配合地把脸转向一个迎着阳光的角度,如艺术品般进入这部小小手机的相册列表中。因为实在是已经很习惯了——要是她在某个地方没有这种待遇,那要么是此处美女如云,要么就是这地方人审美实在不行。可见鹅镇人虽然自己不打扮,但欣赏美的眼光还是有的。拍完这张定格照,程舟继续低头啃包子,这时候她的大脑豁然开朗——只要把体温计示数和药的说明书拍下来发给看得见的亲人朋友,对方就可以帮忙告诉他上面写着什么了。虽然麻烦是麻烦了点,但确实也是个办法,果然没有什么问题是靠智慧解决不了的。这么想着,程舟掏出手机来看着自己的微信。她很想发个消息关心一下小邢师傅的身体,但无奈的是,只要是她一发消息,那边大概率都会理解为在试探自己能不能上钟了。对方会觉得她莫名其妙——不是都说了得过两天吗,怎么还问呢?这就显得她很像个无情的奴隶主,身子都没长结实呢就一个劲儿地催人起来干活。程舟只好又把手机放下了——还是让他安心歇着吧。她觉得挺憋屈的。在这之前她对某个男生有好感的话,向来都是有话直说,然后想联系就联系,想约饭就约饭,怎么这次就得整得这么小心翼翼。就因为对方有缺陷就要区别对待吗?这说到底也是一种歧视吧?有时程舟也会怀疑田野说的到底对不对,她觉得人家小邢师傅说话做事什么的都挺正常的,论敏感脆弱,分明是她田老师更胜一筹。是的,田野心里是一点事儿搁不了的,以往程舟每次和人撕逼时她都惶惶不可终日,被吓得一个劲儿地往后缩生怕被波及。这次硬茬奔她而来了,估计是要脱层皮。就程舟喝豆浆的工夫,电话就打来了:“舟啊,我死了,我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