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妈妈看他实在无法适应学校生活,最终决定就让他留在家里玩,到6岁时直接去上一年级。家里似乎没有人意识到他不愿意去幼儿园的根本原因,其实是在学校里没人和他说话。而本该上幼儿园的三年,他也就在“只和家人沟通”中度过了。到了上一年级时,总算是开窍了,开始能和同桌同学进行交流——虽然有点程式化,第一句话总是“我们可以一起玩吗”。不过他渐渐又发现,只要他不说这句话,就一直不会有人和他讲话。那么那些会带他一起玩的同学,似乎就不能算是“朋友”了。他再次向父母求助,说自己好像没有朋友。爸爸妈妈很惊讶,向他提起了几个他放学后总谈论的同学的名字,问他:“他们难道不是你的朋友吗?”邢者说:“他们只是有时候会跟我玩,他们不是一直跟我玩。”爸妈哭笑不得:“哪有好朋友是一直腻在一起的呀,你看爸爸妈妈和朋友们,也不是时时刻刻都要一块儿玩的啊。”这个说法并没有缓解邢者内心的苦闷,但他觉得说得也没什么错,于是就这样接受了爸妈的“安慰”。也是很久很久以后,在他因为失明而其他感官被无限放大后,他才意识到小时候爸妈解决问题的方式其实是“否定他的感受”。摔倒了会告诉他“没事儿,一点都不疼”;让他吃不爱吃的东西,会说“你不是最喜欢吃这个的嘛”;当他表达自己遇到困难、不开心的时候,就会用一种看“傻孩子”的眼神看他,告诉他这是正常的,他不应该为此不开心的。不过这也不能责怪他们什么,毕竟一般人还是很难想到,看起来一切正常的孩子竟存在这么严重的沟通问题。甚至有时邢者会想,自己能在失明后还算迅速地从那种绝望中走出来,可能正是因为他的世界本就只有他一个人。每当他回忆还看得见的时候,他总想起那句“独自待在一个房子大小的星球”。他真的就是这样——长久地待在家里,外面的一切都是另一个星球的事情。如果要说在家都做些什么,那就是玩点小游戏,或者画画——画红色的小花,绿色的叶子。所以他当然可以接受失明后很难独自外出的事实,他就只是在自己的星球里而已,和从前一样。同时只要他继续否定自己的感受,那么苦闷也是不存在的——这是哪个教派的理念来着?邢者一直觉得自己和这个教是有点缘分的。在请假休息的这一天里,邢者尽可能调整着自己的情绪。早上起来把被子抱出去晒了,床单被套洗了,还久违地拿出了电磁炉,慢悠悠地给自己做了可乐鸡翅作为午饭。吃完饭洗了碗,已经是下午1点了,他拿着手机发了会呆,然后躺下午睡,他好像睡着了,又好像没睡着,反正再坐起来时是2点。打开手机,没有未读消息。他又切了出去,打开游戏软件《最后生还者2》。在“无障碍模式”下,这款游戏可以进行完备的文本转语音,配合各种音效,让视障者也可以灵活操作。这是邢者目前为止找到的最喜欢的一款游戏了。他觉得自己玩了很久,但再切出来时却只到3点。于是他去收了被子,重新套起床单被套,整理整理,这便3:15了。再次坐回松软的床铺上,他却没有平时收拾好时的满足感,也不想打开任何游戏。他总惦记着程舟说的“4点集合”,即便他已经拒绝了。可他总觉得程舟应该会再问他一次,虽然他很可能会再次拒绝,但是他就是想再被问一下。3:30到了。他想着,好吧,只要她能再问一句,那他就立刻答应一起出去玩,只要她再问一句。3:45。他在想,他是不是可以主动去问问,就像小时候问其他小朋友“我们可以一起玩吗”。他的手甚至都发起抖来了,因为觉得自己可能真的要发出这种消息了。可是哪个有信用的人会临到还剩15分钟时再问能不能一起呢?万一对方已经找了其他人呢?他既不愿被看作不靠谱的人,也不想扫了别人的兴——最最重要的是,他实在是太害怕被拒绝了。毕竟一个盲人竟然想要爬山露营,这事情听起来似乎是有点好笑的。所以一开始到底为什么要拒绝来着?这样下去可能真的会错过人生中唯一一次可以爬山的机会啊。距离4点还有3分钟,程舟她们已经启程了也说不定,现在问还有意义吗?邢者飞快地在对话框里输入着:【现在想去的话还来得及吗?】但因为觉得语气太过卑微,又赶紧飞快地删掉。只是在删掉的那一刻,他心里其实非常希望自己这次能误触发送键。4点到了,一切都结束了。邢者长长地松了口气,但是回过味来,他又觉得自己似乎是叹了口气。他以为熬过了4点心里就会轻松起来,但是没有,他的心里还是空空的,难过的感觉只增不减。所以此刻的痛苦也是他的幻想吗?其实这也是不存在的吗?换个想法吧,对方只问了一次就算了,说不定本来就是随口一问呢。爬山这么累的事情,谁会想要带着一个看不见的瞎子呢。邢者用力睁着看不见的眼睛,感觉眼泪就要冒出来。于是他咬紧牙,不住地吸气,用拳头去捶打自己的床,做出无所谓地东张西望的模样,逼着自己把眼泪倒回去。他明明马上就要成功了。但是他听见楼下有汽车驶来,喇叭罕见地连着响了三声,像在呼唤什么。他一下子笑了出来,眼泪也簌簌而落。手机震动了一下,点开,机械音播报道:【程舟:在你楼下了,走吗?】*而此时的田野正坐在副驾上,恨不能给自己一刀:“你是真敢啊程舟,你是真敢啊。”从程舟突然不按导航行驶开始,她就想抢方向盘了。但她总不能真抢,于是只能一边埋头尖叫,一边由着程舟把车开进丹枫小区。那一刻,她真切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弱小。“你真的想好了吗?你是进行了细致的权衡才这么做的对吧?”停稳后,田野揪着程舟的脖领子,“求你了,告诉我,你现在是清醒的对吧?”“我不知道。”程舟给出了令田野绝望的答复,“我就是觉得他还是想去。”“他想去?他都拒绝了啊!”“如果我会相信这种拒绝,那我就不会绑着你跟我去citywalk、去喝咖啡、去钟头山看日出了。”程舟说,“别忘了我最初提议时你也是拒绝的。”田野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我……那你想好怎么带他爬山了吗?你要怎么说让他帮忙背重物的事儿?万一他坚持不下来怎么办?万一他真的特别慢怎么办?”“哎哟你能别摆这个怂劲儿给我看吗?”程舟说着撸了下袖子,看得出她自己也不是完全不紧张,“这是我约的他,又不是你约,你怕什么?而且这只是爬个山而已,哪天我要是真勾搭小帅哥让你给我当僚机,那不得直接翻车啊?”田野恍若未闻,两手用力挤着自己发热的腮帮子:“我不行了,我要死了,这种场景为什么要带上我。我脚趾抽筋了,我要缺氧了。”“你别叽歪了你叽歪得我也心慌!”程舟骂她,“就你这样还当老师呢?还班主任……”她不说下去了,因为邢者已经下来了。不是平时看惯的白色推拿服,他穿了件浅蓝色t恤,宽松的黑色长裤,运动鞋是那种假鞋带款,背上背了个黑色抽绳包包。田野扭头看了一眼也怔住了,因为这小伙儿还戴了副墨镜,手上拿着根白色长杖左敲右敲。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程舟已经叹道“这谁看不迷糊啊,你就说这谁不迷糊啊”,然后干脆利落地解安全带,起身下车。“hi邢师傅,又见面啦!”程舟叫道。邢者似乎也通过声音确定了她的方位,立刻转向向这边走来。到车边时他说了句:“好久不见。田老师也在是吗?”田野这时又完全是一副正常人的样子了,从副驾车窗探头道:“别这么客气,叫我田野就行。”程舟翻了个白眼,无声地撇着嘴做出“叫我田野就行”的口型。邢者也略显拘谨地笑了一下:“好,那,叫我小邢就好。”程舟这便给他拉开了后排的车门:“上车吧小邢,绑到你可真不容易啊。”邢者一面探身上车,一面分明地笑了一下。程舟这个明眼人可是看得真真的,得意地在车窗上轻轻敲了两下:“系好安全带,我们要出发噜!”第20章视障这世界上是真的有人敢带着俩闷葫芦出去玩的。田野靠在副驾驶的车窗上,心里抓心挠腮的难受——怪她太相信自己的“感觉”了,她总觉得“正常”来说人家只会觉得程舟很奇怪,甚至是有些冒犯,总之是不会真的一起来的。但她忘了,会被程舟选中的人本身就有些“奇奇怪怪”,她是这样,邢者也一样。多离谱啊,她这辈子都没想到自己会和一个盲人一起爬山——倒不是讨厌,主要是尴尬,因为对方也不是啥健谈的人。然后因为对方身体比较特殊,田野本就不利索的嘴就更张不开了,生怕哪句话说得不对伤害到人家,让人不开心了,或者暴露自己的世俗狭隘了。也就是说接下来的旅途很可能是程舟跟这个聊两句,跟那个聊两句,既要调动这个,又要调动那个——这真的不会累死她吗?算了,随便吧,是她自己选的,她理应自己受着。这么想着,田野披上空调毯,又往座椅里窝了窝,俨然进入了封闭状态。是的,这样的田野是不会理解什么叫“人来疯”的。要不是还得踩油门和刹车,程舟腿都要抖起来了:“小邢晕车吗?虽然我开车技术还行,但如果实在不舒服的话跟我说,我这儿有塑料袋——或者停车休息一下也行的,不急这一会儿。”邢者坐在后排,闻言似乎愣了愣:“是你开车吗?”刚刚入定的田野“扑哧”一声破功:“现在下车还来得及。”“喂,你俩什么意思啊!”程舟转着方向盘大叫,“我之前寒暑假经常带我妈自驾游的好吧,我开车稳当得很!”减震很差的租赁汽车就这样摇摇晃晃地驶出丹枫小区,驶上大路,驶向高速。俩闷葫芦在程舟的滋儿哇乱叫中忍不住咯咯笑起,再看向窗外时,田野看见后视镜里自己的头发被晚风吹乱,在夕阳下闪闪发光。好吧,竟然对程舟的社交能力感到怀疑,这完全就是她的错。*车上高速后确实稳当了不少。田野翻动着她俩的零食,自动自发地问道:“小邢想吃点什么,薯片吃吗?青柠味的。”没等邢者开口,程舟就插话道:“别问,直接给,真心想给就别问。”“啧,我这不是怕人家有什么忌口吗?”田野说着拿起两包薯片,轻轻向后座一抛,“别客气哦,自己打开吃,在你左手边。”邢者摸过一包,老实应了声“好”,然后就拆开吃着。程舟从头顶后视镜看他一眼:“话说你为什么要戴墨镜啊,这会儿太阳也不刺眼了。”田野霎时看向程舟,眼睁得溜圆——反正她是永远不会在盲人面前提起“眼”“看”这样的字眼的。不过想想也是,程舟连人家眼睛“有光感”这种事都问出来了,那也没什么她不敢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