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们去哪儿?”
离开弥陀寺,山间的小道上重又现出两人两骑的身影,只不过这一次,都显得有些神思不属。
王得意对着天边的朝阳举起一只拳头——又如变戏法儿一般“啪”地张开,从手中坠下来一块小小的腰牌,红绳系在指头上,于是那块腰牌便在日头下晃来晃去,晃来晃去。乌黑的颜色,蛛网般的纹路。任谁都不会看错,这就是喜子的腰牌。
“我说,你交的到底是什么好朋友?”那腰牌晃啊晃的,王得意在马背上也晃啊晃的,“前脚先是派了一堆喜子们来杀我们,后脚又有一群追到弥陀寺来……不光是这样,他还把自己的腰牌给了明秀——你说,难不成人家只把明秀当朋友?”
他抛出一个带点讥诮的问题,但却没有得到回答。回头看去,只见阿诵正在垂眸出神,这令他无趣地咂了咂嘴。
驸马和程雪时的下落还不知晓,反而惹上了洗砚司的麻烦和疑团——洗砚司到底是为着谁来的?程雪时和驸马的失踪同洗砚司有什么关系?在阿诵昏睡的昨夜,他曾问过刘尔逊,是否听说过王亚离“重出江湖”的传闻,老和尚说自己不打诳语——这话,他其实是听过的。单说这条荒谬不经的流言,是在去年晚秋时分传开的——
“那时候,老衲还以为王施主已经死了,又怎么会‘重出江湖’呢?”
王得意眨眨眼,老和尚狡诈的独眼在他眼前消散了。这是纯粹的巧合么?不然为什么他“重出江湖”的流言一经传开,驸马便失踪了?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因果关系么?——有的!他“啊”了一声,想到阿诵那晚同他一起救火时所言,驸马失踪前,在某本书中留下的字条——“王得意,关外”。他心中隐隐有了些猜想,又直觉荒谬。
“我有个想法。”他咽了口唾沫,突然说。
“什么。”阿诵还在沉思,漫不经心地道。
“我想……”王得意咽了口唾沫,“你老爹,是不是为了找我,才失踪的啊?”
“……”
“……”
两个人一时都沉默下来,在怪异的沉默中,王得意瞪大了眼,大喊大叫道:“怎么了!很难理解吗!虽然我不认识你爹……就,就不能是他对我景仰已久?……你那是什么眼神!你是不是小瞧我?”
他气得跳脚,阿诵却还是一副半信半疑的神情,令得他只觉一拳打进棉花里,自己的气就先泄了一半,只好嘟哝道:“是你年纪太小了……所以才不认得我的。要不是为了你,我何至于这么大摇大摆地入关来?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他越说声音越小,说到一半,居然百年难得一遇地哽住了,半晌,赌气一般地转过头去,再不看阿诵一眼了。
又是彼此沉默了一会儿,樱桃打了个响鼻。
阿诵道:“我不是那个意思……”虽说听起来有点勉强,但王得意已经随着话声竖起了耳朵,“你说的不是全无道理。我只是在思考。”
如果是十年以前,这傻小子根本不需要思考。王得意想。
“好罢。”他叹了口气,举手投降了,“我早前右手健全的时候,也是个顶顶有名的剑客。”
阿诵眼里的半信半疑还是隐隐刺痛了他,令他的眼角克制不住地抽了一抽。
“我猜,不知道是哪个有心人满处散布我‘重出江湖’的谣言,你老爹不知如何打探到我现在的名字和我的所在,准备动身去找我;可是就在路上,他不知遇见了谁、碰见了什么事儿,就此销声匿迹、人间蒸发了。”
但程雪时的失踪要怎么解释呢?他又顿住了。但是到程雪时失踪为止,事情应该只有这一种逻辑。
放出消息的人和绑架驸马的人是同一个吗?绑架驸马的人也绑走了程雪时吗?放出消息的人究竟知不知道他真实的所在,还是只想用他的消息引蛇出洞,不知道他活着还是死了?这个人他认识吗?历数前半生种种相识,要么死了,要么被洗砚司抓了,要么销声匿迹,此生再也无人见过。
“你原本是叫什么名字的?”阿诵忽然问道。
“我不能说。”
“你怕我把你送去洗砚司?”
王得意一反常态地沉默下来。
阿诵暗暗咬起牙齿,面上却还是冷冷的:“我知道了,昨日你救我,也是为着要巴着我同去找你的程雪时罢了!不然,洗砚司都追到弥陀寺了,焉有你守着我不走的道理?”
王得意还是沉默,越沉默,越看起来像是默认了一般,令得阿诵心中莫名升起好大的怒火,怒火之余,却似还有一种难言的委屈。但他从来自矜身份,长到这么大,正眼看过的只有父亲母亲皇帝舅舅、明秀、陆之寒,或许还有半个面前的人;于是半点难堪都不肯露,只是瞪着一双明眸,切齿道:“不怪你小心谨慎,同我这样的人入关,到你一辈子都不愿意回来的地方,当真为难你了!既如此,为今之计,只有快些找到驸马,要不然,我也不能保证,洗砚司就找不到你!”
两个人一个脸色沉重,一个恼火异常,半月来渐渐生出的几分亲密似乎在一瞬间就烟消云散,遍寻不见了。
“十年前,我从洗砚司离开时,断了五根手指,废了右手,内力也没有了。”半晌,王得意忽然说,“那时,程雪时对我说,‘你再取一个名字吧’。于是我取了一个新名字,和程雪时一起住到了关外。这一住就是十年。从此后程雪时只叫我‘得意’。
“我跟师父发过誓,再不同人说起我自己的真名。如今有人散出消息,说我‘重出江湖’,这一个消息便搅起了混水,差使得洗砚司又开始四处奔忙,你父亲和程雪时也下落不明。你若真想知道,这一路上,你总会听到那个名字的。”
虽则这一番话还是在避重就轻,阿诵的脸色却肉眼看出微微和缓了下来,仿佛他恰恰就是需要一个理由似的,理由的内容不重要,理由的本身才重要。
“我本想过,我要‘重出江湖’的这消息,是不是洗砚司放出来的。可转念一想,这若是他们钓鱼的把戏,何至于一路煞有介事地追我到弥陀寺来,非逼得明秀掏出腰牌来不可?可若不是洗砚司……我就不知道,还能是谁了。”
春来时,雪便化了。
皑皑白雪已变成黯淡的灰泥,染脏了靴子雪白的底边。翟红药抬起头,魏陵、陈贺、黄数良三人并排站在跟前,两个人低着头,只有魏陵,搓着手,满面堆笑地看着他。
翟红药挑了挑眉。
空跑一趟的喜子们已听令各自散了,身后的弥陀寺中灯火晦暗不明、渐次熄灭,仿佛刚刚的事不过是一场可以一笑而过的乌龙。翟红药并不急着说话,果然,在他面无表情的凝视下,魏陵的笑容越来越挂不住了,直到脸上的纹路根根向下坠去,变成一张可笑的苦瓜脸。
只有他笑不出了,翟红药才冷笑一声。
魏陵咽了口唾沫,凑近了些,强颜欢笑道:“翟统领,我对天发誓!王亚离重出江湖,千真万确!不信你问他们两个!”他一扭头,身侧的陈贺、黄数良二人立刻点头如捣蒜,“我们三个亲眼见着了王亚离!他绝对藏在弥陀寺里!若有一句假话,我天打雷劈!”
天打雷劈的毒誓从来好发,只不过在刀口舔血过生活的人,谁也不会真的相信。翟红药看向弥陀寺的方向,缓缓眯起了眼。
——弥陀寺,天子脚下,不知道多少天皇贵胄往来如织,焉知是什么样的人物、什么样的事体,能够叫明秀拼死相护,清妙装聋作哑?不过,且不说王亚离是否真的死而复生,单是燕棠请出指挥使令牌来压他这一件事,就足可以说明,弥陀寺内果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是万万不能叫洗砚司发现的……
“翟统领,咱们都是从武林——啊不,是匪寇,匪寇……咱都是从土匪窝里脱身,弃暗投明的人!自己人不骗自己人,一发现王亚离这条大鱼,我们兄弟几个第一个就来通报给你,半分藏私揽功的心也没有!现在回头去弥陀寺,肯定还来得及!翟统领!”
这是在同他套近乎了。
虽一夜未睡,翟红药的脑筋却清楚得很——燕棠燕小公子虽说是毁了容,在弥陀寺修行,甚至取了个似模似样的法号,可焉知他有朝一日会不会回府哩!除此之外,燕棠手中的指挥使令牌,可是千真万确,做不得假……燕棠毕竟是顶头上司护得眼珠子一样的人物,他有几个胆子,去触指挥使的霉头?不错……他扫了一眼魏陵,他翟红药是“弃暗投明”,也是“背信弃义”,全看是谁的一张嘴怎么样说——饶是如此,他仍感到一阵恶心不适,又近乎有些想笑。
翟红药冷哼了一声,桃粉色的衫子衬着他略显阴柔的脸庞雪白如霜。对着魏陵又是谄媚又是期盼的目光,他冷冷一笑,翻身上马,却是朝着打道回府的方向。魏陵三人对视一眼,也急忙上马,匆匆追去。
天还未亮,街道间只有笃笃的马蹄声,渐次远去。
好不容易甩掉了那三个狗皮膏药,翟红药信马由缰。
在青石板路上、蒙蒙晨雾之中,路的尽头,似乎遥遥凝起一道模糊不清的人影:一顶斗笠、一袭蓑衣,甚至让人看不出是胖是瘦、是男是女。马蹄声渐渐融化在雾中,翟红药勒紧马缰,停了下来。
那人一动不动,翟红药也一动不动,直到他胯下的马儿开始不安地喷着响鼻。他这才一面抚摸着马鬃,一面对着那模糊不清的人影,冷冷说道:“你怎么在这里。要是被旁人看到,你小命难保。”
悠远的雾中传来蓑衣人低沉的笑声——原来他是个男子——听声音有几分沙哑,约莫三四十年纪,其余的却一概不知;他笑了两声,才用一种慢悠悠得叫人不耐烦的速度说:“你忘了,我只是一只孤魂野鬼。旁人从来看不到我。”
“鬼?那我便一剑把你捅个对穿,看你会不会再死一次!”
“哈哈,不,翟小旗,你不会的。”蓑衣人徐徐回道,“你还想要我的情报,想要再往上爬,你怎会一剑把我捅个对穿呢?”
翟红药咬紧牙关,并不搭腔。
“你今晚去了弥陀寺,是不是?你说,我的情报,对不对呢?”
“不对,你说得不对。王亚离根本没有死而复生,也没有重出江湖。”
蓑衣人不说话了,马蹄在青石板上敲出笃笃的闷声,翟红药的马原地转了一小圈。
“你说谎。”蓑衣人静静道,“自从我告诉你王亚离重出江湖之后,你便一直领着喜子四处奔波;今天你遇见了那几条鬣狗——平日里,你绝不会把他们的话当真,但是这一次,你连问也没问,便循着他们的指挥,纠集人马,赶去了弥陀寺。”
翟红药咬牙不语,令得蓑衣人更加志得意满起来。
“但你们吃了个闭门羹,弥陀寺不准你们搜查,是不是?我看见你们灰头土脸地从弥陀寺出来,屁股都没坐热乎!”
“你——”
“但这是好事啊!翟小旗!若不是真有王亚离在那里,你为何会吃闭门羹呢!”
蓑衣人的语气突然急促起来;相识以来,翟红药从来没有从他的话声中听出一丁点的呼吸声——他的武功令他捉摸不透,几乎真如这蓑衣人自己所说:是一只孤魂野鬼;可这时,翟红药听出了对方急促的喘息,仿佛是受了什么伤,又像是某种隐痛开始发作。他不由得狐疑起来,便存了试探的心,状似不经意般问道:“照你所说,王亚离已经失踪多年,你是怎么知道他会重出江湖的?”
蓑衣人的喘息和情绪似乎都在一瞬间停止了。翟红药心中暗恨,是自己问得太急?
横竖他对蓑衣人从来都是一无所知。
“我自然有我的消息来源。”他的语声又变得低低的、轻轻的,变回了那只谁也捉摸不透的孤魂野鬼,“你只要知道,王亚离,已经在你的手心里了。别让他再跑了。”
说罢,道路尽头的影子疏忽散去,如同一片秋叶揉碎在风里,遍寻不见。
翟红药拍了拍胯下枣红色高头大马的脖颈,不知道是在安抚它还是在安抚自己。“除蠹”已近结束的当下,王亚离缘何还活着?
王亚离死的那一年,他还没有叛出师门。
那惊才绝艳的少年死讯传来时,江湖震动,整个武林为之悲恸,那年他也才十二岁,还是想要拽师父的袖子又偷偷收回手的孩子。十六岁那年,他同死去的王亚离一样的年纪,终于抓住了最后一次“弃暗投明”的机会,条件是,先保住师父的命。
“哈哈,你们这样的小门派……”那时的小旗咧嘴一笑,“就算你不说,也没有人会去清剿的。”
他茫然地站在日头下,第一次感到原来太阳可以如此刺眼,如此灼热,令他浑身都跟着刺痛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