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羊翡是神农氏后代旁支中备受冷落的女儿,一来她出生时雾霾不止,血月临天,双蛇交尾,此乃不祥之兆,二来世间传闻,她的父亲在涿鹿之战中贪生怕死,带兵潜逃,最终误入蚩尤部落的陷阱,葬送了上万人的性命,在此之后,族人便联合起来将她母女二人驱逐到千里之外,其母的身体常年羸弱,在逃亡的路上不治而死,公羊翡悲痛欲绝,本也想随爹娘而去,但她不愿让生前刚正不阿的父亲无故蒙受不白之冤,因而重振旗鼓,势必还父亲清白,她预备安葬母亲,就是在这时,玉帝亲妹云华仙子为她母亲打造了一口玄铁棺,使其不必遽入黄泉。
公羊翡此前与云华素不相识,她知道她是博施济众的九天仙子,恰好遇到了她这个可怜人。
她就这样,恬不知耻、亦步亦趋地追随着云华,后来靠一己之力为父亲洗刷了冤屈,她因此名声大噪,她的族人也重新接纳她,但她却不愿再回到那个陌生的地方,那里除了父亲的衣冠冢和无数的辱骂、殴打,旁的,她一样也记不得了。后来,她被与迢国同样默默无闻的二公子姞斐看上,他说他们的名字很有缘,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言说珍爱,但她知道,他只是需要一个聪明的女人扶持他。
与迢的日子很不好过,准确来说,是姞斐的日子不好过,上有虎视眈眈的叔伯,下有伺机而动的兄弟,自相残杀、兄弟阋墙的事常常发生,姞斐待她很好,拼尽全力护着她,但他自身都难保,又怎能保证事事周全,且无论她有多杀伐决断,说到底也是女儿家,曾经天真烂漫,无忧无虑,自有许多女孩子的心里话不好意思同他说,但有一人乐意听她倾诉,即便是无休无止的废话,那人便是云华,一位温柔似水、风华绝代的仙人。
她也以为天上仙都是这般不食人间烟火,直到她与姞斐受父亲之命上了战场,云华主动向玉帝请缨从旁协助,她看她日日穿梭在滔天火光中,以刀光剑影洗面擦身,她这才得以窥见她的全貌,她并非山中溪,而是海中石,同时,她又意识到,原来她从不是高高在上的仙子,而是在患难与共后,与她惺惺相惜的挚友。
战役告捷后,父亲将王位传给了姞斐,但他们又要从一个漩涡跳入另一个漩涡,先王传下来的是一个外强中干的与迢,她与姞斐耗尽精力才让与迢起死回生,但姞斐也因为旧伤反复、殚精竭虑而时日无多,他死前不想靠着软枕,只想枕在她硬了一辈子的骨头上,他说他当年因乍见之欢执意要娶她,却忘了他的处境不适合有妻子,害她嫁来与迢后便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好不容易苦尽甘来了,他又要撒手人寰,连个补偿都没有,唯一能做的只有将与迢这个千斤担砸在她身上。
她应该知道的,姞斐当年再不济,婚事也能自己做主,世家大族里聪慧的女子数不胜数,也能靠着背景帮衬一二,但他偏偏要她,只要她。他娶她需要力排众议,也是亲手打破了那条更加顺遂的道路。而她曾经那样桀骜不驯,何故就稀里糊涂地嫁给了他,等千帆过尽后才恍然大悟,原来从起初就是因为爱,那些无奈滋生的利用,早已不值一提。
死后才知两情缱绻,不知是可喜还是可悲。
同年,天庭传来消息,云华仙子驾鹤西去。这对才经历过夫君亡故的公羊翡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原来云华也像她一样,不知何时动了凡心,对方是一个很普通的凡人,说来也奇,她从前常说姞斐不堪托付,世间最无用的男儿恐就像他那样,可轮到自己时,便也成了那不识庐山真面目的山中人,但她知道,神仙有天条束缚,私定终身是大忌,更何况她的兄长还是三界主宰,自不能徇私枉法。
她这才意识到她与云华已经很久不曾见面,她也不知她在桃山度过了多少个凄惶无助的夜晚。
她只知道她家中老二很争气,年纪轻轻便受玉鼎真人青睐,习得了一身好本领,出师之后便马不停蹄地劈开桃山,救出了生母,但云华早已在日复一日的无望时光里变得郁郁寡欢,重见天日后得知丈夫与大儿子早已老死,她也身心俱疲,一命呜呼。
只留下次子与幼女在这世间相依为命,玉帝首先是君,然后是他们的亲人,但或许对他们来说,后者也只是个似有若无的头衔,一种被金玉包裹住的顽石,他们从始至终妄想得到的都是里面的顽石,可惜天不遂人愿。
他们说老二老三很快便奉元始天尊之命,共助武王伐纣,她想,云华的孩子在战场上定与她一样英姿飒爽,她若是在天有灵,看到此情此景是会欣慰万分还是心疼不已。她也看得出来,老三淡泊名利,老二野心勃勃,她起初并不理解,为何明明有安逸的日子,他却不愿意过,非要做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非要权倾天下一手遮天,闲云野鹤徜徉三界是她不惜一切代价也想得到的生活。
她很久之后才明白,原来他父亲的凡人身份给他带来了无穷无尽的白眼和羞辱,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自幼生活在富丽堂皇的天宫,身边人自视清高,锦衣玉食,飞升的日子长了便觉得自己生来就是神仙,他若淡然处之,此一生便要摇尾乞怜,匍匐在旁人脚下,可怜又卑微地活。
只是不知这三千年里,他是否会怨恨母亲的任性妄为和父亲的身份低微,让他自小便像只孤魂野鬼,循着别人的影子,将自己藏在逼仄的墙根下,没有一刻昂起过头颅,连寻常亲人间的天伦之乐都是奢望。
世间太多物伤其类,公羊翡每每见到杨戬,都会想起自己颠沛流离、宛如丧家之犬的曾经,却又不会因此恼羞成怒,她只会因为他是云华之子而心生怜惜。
“二郎啊!哮天犬!近来想见你们一面真是困难,莫非是真君老爷而今如日中天,就把姨母忘了不成?”公羊翡举止端庄却也豪迈,声如洪钟脚下生风,虽谈不上天姿国色,但也是千年如一日的清丽温婉,超凡脱俗,胜似寒天红梅香。
杨戬脸上带着彬彬有礼却又淡漠疏离的微笑,朝公羊翡抱拳行礼,道:“老夫人说笑了,杨戬公务缠身才不得常来拜访,还望老夫人见谅。”
公羊翡一个眼刀飞过去,“什么老夫人!我看起来比我孙子年轻多了,叫什么老夫人?叫翡姨!”
“是,翡姨。”杨戬镇定自若道,似乎早已习以为常。
哮天犬忍不住腹诽,能当主人的姨母,岁数也不算小啊,有什么区别吗?
“你啊日理万机,时常焚膏继晷,案牍劳形,这些我都是知道的,我这不成器的孙子还隔三岔五打扰你,实在太不懂事。快坐,来人,上茶。”公羊翡了然一笑,话说到一半,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斜乜了姞璩一眼,看得他如芒在背,冷汗涔涔。
杨戬接过侍女递上来的茶盏,道了声谢,用茶笠撇了浮末几个来回却不饮,而是随手搁到一旁的太师椅上,笑道:“翡姨为与迢国事殚精竭虑,又要照拂膝下子孙,着实辛苦,杨戬若为一己之身使翡姨烦恼,那便是杨戬的不是了。”
在座哪个是省油的灯?怎能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但公羊翡也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笑着转移话题:“对了,你家小外甥今日不是随你一起来的吗?怎么不见他?我还想看看那位劈山救母的小英雄是怎样的风姿绝世呢。”
难得的,杨戬未曾给予回应,而是保持长久的沉默,大厅中的气氛因为他的沉默而凝固如冰,静得像不起波澜的死水。
公羊翡扫了姞璩一眼,尔后将目光投到他身后的侍官身上,侍官只觉得自己的三魂七魄都要出窍,忙站出来解释道:“启禀老夫人!小公子这些天茶饭不思,奴才们一筹莫展,幸有刘公子说他有奇招可使小公子回心转意,族长这才请他一试。”
闻听此言,公羊翡面上再也挂不住,原本堆满笑容,现下冷若冰霜,她怒不可遏地剜了姞璩一眼,才要发作便听见一阵有序的脚步声,以及少年人清朗明媚的呼唤:“姞族长!翡夫人!人我给你们带过来了!他说他要吃饭!”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鸿衣羽裳的少年郎牵着姞楚跑进堂中,二人手掌紧握,看似关系亲厚,实则是因为沉香怕他半路逃跑,故而收紧力道不容其逃脱,姞楚只觉得自己的指骨都要被他捏断了。可这落在杨戬眼里却是另一番光景,他的视线火灼一般,镶在了二人两手交握的地方,很是不满地蹙起了眉头。
公羊翡神色略有缓和,她饶有兴趣地打量沉香,不含审视,只有欣赏,他的突然闯入打破了厅中的尴尬,仿佛金乌入怀,赤轮高升,看起来身量纤细,却有架海擎天之力,那股机灵劲儿也实在招人稀罕,他定是个聪明绝顶的孩子,否则也治不了姞楚这混世魔王。
“爹,太奶奶,孩儿让你们担心了,孩儿知错,保证再不会有下次。”姞楚一张脸通红如血,羞愧道。
公羊翡:“你啊,能懂事就好。”她一脸歉意地对沉香道:“孩子,实在对不住,姞楚这臭小子打小就被家中长辈惯坏了,让你看了笑话,此事本不该麻烦你,害你奔波一趟,未受招待便去劝导,老朽待客不周到,还请你见谅,老朽在这里向你赔罪了。”
沉香不明所以,就是跟姞楚说两句话,有那么严重吗?他转念一想,又在不经意间瞥到了自家舅舅铁青的脸色,这才茅塞顿开,老夫人哪里是向他赔罪啊,这是在说给舅舅听呢,故而,他也就坡下驴,和和气气地朝公羊翡作了一揖,笑道:“翡夫人这是说的哪里话,真是折煞晚辈了,晚辈与小公子一见如故,既得幸,能让小公子听晚辈唠叨几句,是晚辈之福。”
公羊翡和蔼道:“你这孩子真会说话,不过你对我这称呼倒是新鲜,还从未有人这样叫过我。”
沉香大大方方道:“本来该称您一声姨姥姥,又怕您瞧不上晚辈,便想遵照礼数唤人,可晚辈看您花容月貌,模样看起来与豆蔻年华的少女一般无二,这声老夫人便怎么也叫不出口,只能折中称呼,还望您莫要见怪。”
公羊翡被哄得晕头转向,笑得合不拢嘴,方才的气恼全被抛掷到九霄云外,“哎呦,什么瞧得上瞧不上,你这样好的孩子,谁瞎了眼才瞧不上,我可是慧眼如炬,我跟你攀亲还是你吃亏呢!你啊,爱怎么叫怎么叫,叫爹叫娘都随你去!”
姞璩:“祖母,这不太好吧……”
“闭上你的嘴!”公羊翡疾言厉色道,转而对沉香笑得如沐春风,“好孩子,今日就别急着走了,跟你舅舅留下来用饭,姥姥带你好好逛逛与迢,咱们这儿虽说不是什么人杰地灵的仙山洞府,却也是难得的好去处,保证你会喜欢。”
沉香刚欲开口,便见杨戬率先一步婉拒:“多谢翡姨盛情相邀,但杨戬来时匆忙,手头尚有许多军务没来得及处理,恐不能再耽搁,沉香又素来怕生,一向离不开杨戬,还望翡姨见谅。”
沉香满腹疑惑,他什么时候怕生了?
“舅舅说得不错,为此,晚辈也觉得很是可惜,只能等舅舅闲暇时再来叨扰了。”沉香虽然也很想单独留下来,能玩一天是一天,但他可没那个胆子挑战杨戬的耐心,便连忙附和道。
公羊翡瞧出其中端倪,客气几句后察觉对方态度强硬,便也不再坚持,只是在送客前,姞楚倒颇为依依不舍地对沉香道:“下回再来啊,我还有好多话想跟你说呢。到时候我命人给你做一串世间最好的珠子,你手上这个就别戴了,除了木料极佳,旁的一无是处,从打磨到雕刻都次得不行,你在哪家铺子做的?难看死了,趁早摘了吧,依我看,那家铺子也可以尽早关门歇业了。”
杨戬的神情瞬间凝滞,倘若仔细看,便能察觉到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手中的玄扇都被握得变了形。
哮天犬嘴角抽搐,极力忍耐住笑意。
沉香气不打一处来,扬声道:“你胡说什么呢!这可是我舅舅亲手给我做的,全天下也找不出第二串的绝世珍宝!哪里次了!”
姞楚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登时瞠目结舌不知如何言语。
公羊翡:“……”她和姞斐一世英名,怎么生出的后代一个比一个蠢。
“……告辞。”杨戬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这两个字,可谓是极其知礼了。
送走贵客后,公羊翡整理好思绪,屏退众人,只留姞璩在厅中,紧闭的木门像凶兽暂闭的血盆大口,幽暗阴森,她命姞璩跪在玉砌下,早已不复方才的和颜悦色,而是不苟言笑,正容亢色,她很是头疼地揉捏眉心,一字一句慢条斯理,又威严甚甚。
“你可知杨戬适才那些话有何深意?”
姞璩踌躇片刻,道:“他以为您派人监视他?”
“他只是有这样的疑心,但他明白,我没这个本事监视他,他讨厌的是旁人对他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连知道得微乎其微他都容不下。”公羊翡道。
姞璩:“杨戬确实多疑。”
公羊翡冷笑:“多疑?上位者谨慎多疑,古往今来,唯独此事一成不变,难道你就不是如此?你既知道他多疑,怎还敢一而再再而三打扰于他,岂不是要他以为与迢对他不满,存心要给他找不痛快吗?!我与他母亲关系匪浅,但那也是已故者的身前事,在杨戬能够独当一面之前,我都不知道有他这个人存在,你以为我们有多少交情?他如今礼遇与迢,也只是看着他母亲的面子罢了。你只打理一个与迢便常觉得分身乏术,更何况杨戬有一整个三界需要操劳,你若得寸进尺,处处不敬,他随便找个理由就能把与迢夷为平地!姞璩,你是要把老祖宗打下来的江山一并葬送了!”
姞璩忙俯身埋首,道:“祖母息怒!孩儿知错!”
“当年之事究竟是谁的过错,你自己心里清楚,杨戬已经足够留情,八百多岁的人了,若还要我给你收拾烂摊子,你不如早早退位让贤,归隐山林去罢!”公羊翡扶额,“我看今日情形,杨戬似乎很不喜欢把沉香牵扯到风波争斗中……也罢,这孩子委实聪慧机敏,我本想试着牵一牵他跟你妹妹的红线,现在看来,怕是不成了。”
“祖母何出此言?”
公羊翡白了他一眼:“你自己慢慢琢磨吧!”说罢便起身离开,又去而折返,指着他鼻子骂道:“你给我去祠堂好好跪一晚上,请列祖列宗治治你的蠢病!”
……
人间,夜市,华灯初上,璀璨如昼。人烟浩渺,车马喧嚣,商贾云集,百货具陈。丝竹之声,不绝于耳;珍馐美味,香飘四溢。游人如织,或驻足观赏,或吟诗赋歌,各得其乐。沉香跟着杨戬,自是什么山珍海味都吃腻了,不愿去酒楼食肆,只拉着杨戬在街头盘卖的小摊买东西吃。
他手一指,跟在后面的杨戬就得“毕恭毕敬”,老实付钱,杨戬倒是心甘情愿被折腾,恨不得把整条街都包下来。
喧闹的市集中热雾袅袅,行人摩肩擦踵,如一头扎进洪流里,刹那不见影踪,沉香在人群中穿梭,来去自如,像蝴蝶,像狸猫。
杨戬恍惚间失神一瞬,总觉得自己在无形中痴恋着何物,却又说不清道不明。
“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杨戬凝望着沉香欢脱的背影,呢喃出这么一句话。
小桥下,流水旁,沉香忽然驻足,目不转睛地盯着某个地方瞧,杨戬注意到他异常的举动,便也循着他的视线望去,原来不远处有个约莫四五岁的稚子在与他家中长辈哭闹,小嘴一瘪眼里就泪光闪闪,啪嗒啪嗒地掉金豆子,哭得脸蛋通红,清水鼻涕也拖到了嘴巴上。
幼童的长辈是位书生模样的温润男子,此刻蹲在他面前,满脸讨好地为他擦拭泪水,二人不知说了什么,下一刻,这幼童便眉开眼笑,被男子抱到颈上坐着,他肥嘟嘟的小手摇着拨浪鼓,“咚咚咚”,鼓声慢慢被市集嘈杂的声音掩盖时,人也渐行渐远了。
依旧是熙熙攘攘的街衢和形形色色的人群,沉香望着那空旷漆黑的巷口,像一棵古老、执着的青松,不知在守候什么。
鼻间萦绕着一股香甜的气味,沉香的思绪被牵引回来,他低头,瞧见个红彤彤的物件儿,原来是杨戬捏着串糖葫芦递到了他面前。
入夜时分,城外的羊肠小道静谧无人,两旁榛莽丛生,沉香百无聊赖地踢着脚边的石子,手上还握着吃了一半的糖葫芦。蓦地,他眼前被阴影覆盖,身体也腾空而起,他下意识张开双臂想捞住什么用以支撑,便自然而然环抱住了杨戬的脖颈,待他反应过来后,自己已经被杨戬背到了背上。
身体有些颠簸,但却可以忽略不计,沉香也是第一次感受到,原来舅舅的肩膀这样宽阔,像九重天上的银河,从南到北,怎样也找不到起源与尽头。
“舅舅?”沉香问:“您突然背我做什么?不是要我散步消食的嘛。”
杨戬每一步都走得很是稳当,他不接沉香的话,而是答非所问:“你爹可曾背过你?”
“……没有。”沉香迟疑半晌,最终答了句否。他爹是一个恪守伦理纲常的文人,若越雷池半步,便是要他血溅三尺他也是情愿的,他此生做的最随心所欲的一件事恐怕就是与娘相爱。他自小便被他当作女孩照顾,除了缠胸训诫,只有日常的生活起居,过多的肢体接触都不会有,哪怕他年仅五岁,尚懵懂无知。
杨戬:“昔日未得不必抱憾,内心豁达,来日路途自会灿烂。你爹性格使然,他或许死板迂腐,但他很爱你,舅舅也自叹不如。”
沉香鼻头酸涩,眼眶发烫,看不透自己心绪几何,他索性把脸埋在杨戬微鬈含金的发上,沉默不语。
杨戬知道自己的一番言行把人惹伤心了,便欲与他玩笑几句,可他诙谐的能力实在有限,一来二去也只能通过调转话锋来移开他的注意,“舅舅做的珠串,真的很难看吗?”
沉香破涕为笑:“您别听姞楚胡说八道,他看到灵霄宝殿都要挑剔两句。我就觉得您做的东西精美绝伦,他得不到就说不好,实则心里酸得很。”
杨戬来不及高兴,听了这话只觉得二人关系过于亲昵,不悦道:“你们当真一见如故?”
“嗯……算是吧,姞楚心地善良,也很有头脑,将来定会有一番大作为。”沉香倒没品出杨戬的话外之音,继续道:“就是有点缺心眼儿,不过无伤大雅,傻人有傻福嘛。”
杨戬眼中闪烁着意味不明的情绪,不过很快便荡然无存。
而就在不久前还失魂落魄的沉香眼下又开始滔滔不绝,趴在杨戬耳边邀功:“舅舅,您看,我帮您解决了这么大的麻烦,您是不是应该给我点儿奖励啊?那个姞楚脾气臭得很,可不好劝了,我喝了好几壶茶才让他悬崖勒马,说得我嘴都要喷火了!”
杨戬怎不知他是夸大其词,但仍耐心听他会提出什么要求:“你说,想要什么?”
沉香狡黠一笑:“舅舅,您要不再跟玉帝请一道圣旨,放我回华山,我吃得多,还总是惹您生气,这要是砸您手里了,您还不得痛苦一辈子啊,您就让我回去折腾我爹娘吧。”
他这算盘珠子在杨戬耳边敲得噼啪作响,杨戬脸色骤冷,眼中的柔情被一层灰色阴翳覆盖,像是用锁链强行箍住了即将崩摧的牢笼。下颚凸起滚动,短暂地恢复如初,他并不想让沉香察觉到他的情绪,只是道:“你就那么不愿待在舅舅身边?”这句话还是他极力忍耐的成果,若歇斯底里,还不知要说出些什么来。
“没有啊!”沉香敏锐,知道他为他的话生了气,忙不迭解释道:“我开玩笑的……”见他仍然背着他默不作声地朝前走,他有些失落,干脆整个瘫在他背上装死。
“舅舅……”不知过了多久,沉香闷闷道:“我跟您说说我是怎么劝动姞楚的,好不好?”
“不好。”
沉香厚着脸皮道:“哎呀好嘛好嘛,那我说我的,您不愿意听就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杨戬自认为遇到任何事都游刃有余,偏偏碰上这么个混世魔王便永远束手无策,他无奈,只能听他口若悬河地说他在与迢的“丰功伟绩”,说到最后声音渐弱,他已在不知不觉中进入梦乡。
而杨戬也不知走了多久,竟走到了黎明即起时,远方羲和驾车带金乌飞掠扶桑,一束光破开苍穹宇宙,掩藏浩瀚星宿,托起万里晴空。沉香依旧枕着他的肩膀呼呼大睡,鼾声轻微,他却觉得格外安心。
究竟是从何时开始,他只要一见到沉香便身心愉快,反之则焦躁难安,可这又该如何解释?
他仿佛真的再也离不开这孩子了。
熟睡的人趴在背上难免不安全,杨戬施法将人小心翼翼地托到臂弯间横抱着,柔软的身躯甫一入怀,他本想好好看看沉香的睡颜,没等看清眼前便闪过一个模糊的光影,沉香握着糖葫芦串儿就朝他的脸挥了过去,“啪!”一声清脆响亮,正中靶心,略微融化了一些的糖衣黏腻如胶,那半根糖葫芦自然而然粘在了他脸上,停留了片刻后便缓缓往下沉,最后坠落在地。
杨戬:“……”
他狐疑地盯着沉香瞧,企图识破他的伪装。
奈何无果,他睡得比死猪还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