匿铭星从学生街自己开车回家,上了楼;打开家门,视野里客厅很黑,没有开灯、没有人——匿镌辰不在。
匿铭星愣了一下。
这还是这几天以来,第一次匿镌辰回得比他晚。
说起来,他们同居也没几天……星期三不算的话,今天不过第五天。
他下意识拿起手机看了看——匿镌辰在半个小时前给他发过消息:
[今晚加班,不回去了。]
加班……
匿铭星关掉了手机。
匿镌辰告诉他这个做什么?
匿铭星有很奇怪的感觉,匿镌辰这个做法就好像……就好像在给他报平安。
他没有回复消息,两人的聊天框里只有“已读”静静地躺在那里。
匿镌辰总是消失又出现,匿铭星已经习惯了。
匿镌辰刚毕业那会儿很忙,他也没什么时间,所以彼此很偶尔的时候才会碰见。
那时他走读,高中放学以后回家他经常会发现匿镌辰不在家。有时是晚归,有时则是整宿都不会回来。一开始匿铭星视若无睹,次数多了,他也不由有了疑问:哥哥去哪里了?
直到某天他和谢辛堂一起去了一场聚会,直到匿铭星在光影憧憧中坐在人群里,仰头看着台前匿镌辰众星拱月。
那时候的他们,像是两个生活在同一屋檐底下互不相熟的陌生人,每天生疏地互相问候、生疏地一起吃饭;生疏地坐在同一辆车上,一左,一右。
只是匿镌辰偶尔会从这样的日常中消失,然后回到那本来就属于他的、只是曾经恰好让自己窥见过一角的、真实而完整的日常。
匿铭星见过那些日常,但也只是见过。
匿镌辰就要成为匿家的掌舵者了。
而他对此无感。
匿铭星有时候觉得,也许匿镌辰和他一样,不过困于上一辈的血脉,才维持这样的生活。
所以那时,站在二楼卧室阳台上,匿铭星又一次看着匿镌辰赶回公司加班的车驶出匿家的别墅,他在心里默默地想:
早点结束这一切吧,也好。
……
匿铭星恍惚了一会,思绪于回忆中游离,晃荡过后,最终又回到现实。
他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在客厅里走了几步。
匿镌辰毕业的时候……自己是高二吧?
居然都是三年前的事情了。
匿铭星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这样想想看,匿镌辰在他过往的人生里还真是神出鬼没。
从小时候第一次见面认识了两年,然后消失四年,然后出现两年,又消失一年。
所以他是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兔子?
匿铭星蓦地有了这样的念头。
随即他嗤笑自己,这算哪门子兔子……
而且说是消失也不准确,匿镌辰从来没彻底地消失过,总是藕断丝连。
他打开冰箱,想要找点什么来填一填肚子;
他还没吃饭。
他不想吃。
这是自高中以来匿铭星很难得的对自己口腹之欲的放纵。
胃病对于厌食的人来说实在太不可理喻,如果不想痛的话,只能忽视自己的食欲恹恹。
匿铭星并不厌食,他只是有时候感到倦怠,在这种时候会对饭菜感到厌烦而已。
匿铭星也没有胃病,只是肠胃或许天生有些脆弱,又因为曾经高中不规律的作息、让人痛苦的压力,本来就不算强健的胃部雪上加霜,总是出问题,所以平时匿铭星都尽量吃得健康清淡,也很少会放任自己的厌食欲。
从储物柜里翻翻找找出几袋坚果、一罐橙汁、一包果冻布丁——这些将会是今天晚上他腹部的填充物。
左右思索,他去了画室,架起画板、撕开坚果的包装、拧开橙汁。
只是一动未动地坐了半晌后,他倏忽意识到无趣,手举在半空,无从落笔。
“赫……”他呼出一口气。
干脆搁了笔,匿铭星向后软在椅背里。蜷缩起来、抱住膝盖;又觉得不舒服,手伸起来叠在扶手上,脸颊倚上去。
他静静地看着画室一侧那些之前他满意的画作,失了以往看到它们的兴致。
但他依旧还是看着,目光游移许久,最终落在桌上一小沓纸张上。
他有些懒怠,不愿起身,最终犹豫许久,看得眼睛干了、趴伏的腰手都酸痛了,才起来。
那沓纸被托放在了他的左手手心,右手虚虚伸出三根指头,触到了上面的线条。
那一沓都是他的设计——有关于衬衫。
有一页是新画的,才完成了一半。
那是……他给匿镌辰设计的。
这一刻他失了往日的抗拒,这一刻他只是恢复了不被打扰的自我。
他给匿镌辰设计了一件衬衫,因为他认定那会很漂亮。
沉默寡言的鷃鸟蓝,最简单的款式,宽松、从容、合度,只有轻悄收起的腰线流露一线感性;
以及,三颗脱离固定距离的纽扣。
匿铭星当时画的时候还没有考虑过布料,此时觉得一切寡淡的他却有了灵感,提笔在画面一角,写下了布料的名字。
他想象之中,那件衣服摸上去会素软,带着韧性,有些易皱;随性、无他。
——那理应是棉花……一团干巴巴的雾。
匿铭星不是出于想送或者想让匿镌辰穿才设计了这件衣服,他只是那个时候突然想到,匿镌辰很像、很像一件衬衫。
……这张画稿落笔的时间离现在也许算有点远了,就在;那天的葬礼之后。
当父亲去世的那一刻,当那个沉默冰冷的棺桲装载着一具没有身份的尸身的时候,匿铭星以为结束了。
葬礼那天清晨的天空落了小雨,秋天带着寒意的雨滴打落在匿铭星沉默的脸庞,代替他平静麻木的心流出了眼泪。
匿铭星皱着眉,只感到雨水的凉意。
然后他隔着茫茫人海,隔着一片片黑色的伞,看到匿镌辰侧对自己站着,正在对着谁说话,面上带着自若从容的冷淡与漠视。
那一刻匿铭星有了作画的念头,于是他画了这张稿子。
但是就在那张稿子改到终版的那个晚上,匿镌辰打断了这一切。
这张稿子于是被搁置到了这一天。
除此之外,匿铭星对那场葬礼不再留有任何印象了。
……不完全是,葬礼前的印象倒还是有。
匿铭星又陷入另一重记忆的回声。
那天匿铭星接到了一个电话。
电话那头的人语气平静,声音和缓地向匿铭星宣告“父亲”的死亡。
“很遗憾地告诉您,您的父亲刚刚在医院因为抢救无效,”那个声音顿了顿,再开口时已经充满公式化的同情:“去世了。”
匿铭星拿着手机的手松了松,一瞬间大脑空白,满是茫然。
那个声音还在娓娓不绝:“您的哥哥托我将这件事情告诉您,望您节哀……”
匿铭星沉默地听着,恍然有种在听陌生人的事的错觉;
茫然过去后,随之而来的就是解脱;
就结束了。
他满心以为。
但是匿镌辰的到来打断了这个以为;
但是匿铭星好像不觉得讶异。
……
也许是因为我已经习惯了。
习惯了匿镌辰神出鬼没,但是总是会出现这回事。
也对,除了一层肉体关系,现在的一切与过去一般无二。
匿镌辰总是毫无波澜的模样,显得他对肉体关系看上去完全没有任何“伦理性”的认知;好像也很平凡。
但这分明不平凡的。
这只是匿镌辰根本不在乎。
或许匿镌辰就是一时兴起,匿镌辰连自己的父亲离去也毫无感触……不,自己也一样。
可是自己和匿镌辰不一样……父亲对自己和匿镌辰……
明明是一样的,所以匿镌辰和他一样也,很正常……
……原来他们同样是孤儿。
难怪自己不在乎,匿镌辰也不在乎——
匿铭星呼出了一口气。
对啊,他不在乎,他只是觉得,匿镌辰凭什么不在乎?
凭他们名字都一样吗?所以就一样的不在乎?
匿铭星自己都想得要笑了……对啊,名字都一样,为什么呢?
……我不过是,他的私生子弟弟。
匿铭星蹙着眉头,心乱如麻,握着笔的指尖在颤抖;他很快就松了手,把笔搁到一边。
别糟蹋了设计。
他轻轻理了理纸张,将它再次放在那沓纸的顶上,与之一起放回了原处。
此刻已经彻底没了心情,连带着桌边那点零食也再吃不下,匿铭星却胡乱撕开一只果冻的包装,厌恶地送入口中;
“咔、”
客厅里响起轻微的不知名声响,本就心神不宁的匿铭星顿时被吓了一跳,心脏砰砰直闹,好艰难肌肉才僵硬地牵扯着脑袋往后窥去——
客厅内一片亮堂,有人进了屋开了灯。
匿铭星的神经绷得太紧,此刻看到这个场景反而更反应不过来,就在大脑一片空白心脏都要爆炸的时候,他撞见了匿镌辰的视线。
匿镌辰笑笑,看到你了。
匿铭星的神情或许茫然。
——那根弦忽然就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