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凯那点小小的厌烦在到达舅舅周文俊居住的小区时,就荡然无存了。他的注意力从这种琐碎烦闷的人际交往中转移,放在了他之前好奇的“鬼”上。
沙凯刚进小区,就掏出手机,不是查找舅舅家的门牌号,而是打开微博,找到了“怪谈异闻”的账号。让他感到遗憾的是,“怪谈异闻”没有回复他的消息,也没有发布新的内容。这账号本来就有些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一个过年没有发新的内容,也不算奇怪。
沙凯收起了手机,循着上次的路线,找到了周文俊父女二人居住的那栋楼。
他在楼下按了门铃,不一会儿,就听到了对讲机中传出的女孩声音。
“喂,是谁啊?”
女孩的声音甜甜的,天然带着一种撒娇的语气,让沙凯一阵错愕。
他迟钝了两秒,才想起了周雯丽之前说的话。周雯丽提到过,小表妹周暖已经好了。既然“好”了,那肯定是会说话了。
他头一次听到小表妹的声音,略感新奇,更让他新奇的是接下来他自己要说的话:“我是沙凯,是……你表哥。我替你姑妈送东西来了。”
“表哥”、“姑妈”什么的,他以前可从没放在自我介绍里过。
沙凯也不知道说成这样,周暖能不能理解,能不能想起他。上次见面,周暖还不“好”呢。或许周暖根本不记得他这个从天而降的表哥。
“哦。”周暖应了一声,听不出情绪,“门开了。”她给开了门,声音落下的时候,沙凯就听到面前的防盗门内锁头转动,发出一声响。
声响不算特别大,但也不轻。沙凯还能听到对讲机关闭的声音。
事实上,他听到的声音有三重。
除了属于机械的开门声、对讲机关闭的声音,还有一道隐隐约约的女声。那声音含糊不清,像是在远处正常说话,又像是有人凑近了对讲机发出呢喃。
沙凯一时停在防盗门前,没有马上拉开门。
他在这门口已经愣了几次了。
这次,他愣神的时间也不长。
这种愣神是身体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而大脑思维需要一个过程、需要一定时间。
沙凯在踏入楼道,上了一层楼后,才突然想到,那个女声可能不是周暖挂了对讲机、跑去找周文俊说话,也可能不是对讲机的杂音,更不是他听错了,而是……
沙凯踩着台阶,又一次愣住。
不会吧……不对,他不是早想过有这种可能性了吗?
再者说了,周暖都好了,就是那女鬼还留在舅舅家里,也肯定没什么威胁吧。那可能就是前不久刚故去的舅妈呢?他原先也不过是凭着猜测,觉得那女鬼可能不是舅妈。他第一眼的时候,还将她当成舅妈呢。是与不是,都是他的猜测而已。
沙凯冷静了下来,胡思乱想着,继续抬脚迈步,上了楼。
他很快看到了敞开的房门,房门内还有男声、女声和女孩的声音传出来。
沙凯站到了大门口,就见到客厅沙发上坐着老太太和小女孩。
周暖一眼瞧见了沙凯,两只眼睛睁大,好奇地打量他。
沙凯想,她上次果然是不太好,根本没记着他这个表哥。
旁边陪着周暖的老太太顺着周暖的视线看来,脸上皱纹层层叠叠,绽放出一个热情的笑容。
“哎,沙凯啊,快进来、快进来!”她起身招呼,又回头叫周暖,“暖暖,叫哥哥!”
“哥哥。”周暖鹦鹉学舌般喊了一声。
沙凯点头打了招呼,记起这老太太是自家舅舅的丈母娘。周雯丽当时让他跟着周暖喊外婆。沙凯没见过自己的亲外婆,对于“外婆”这称呼,很陌生。
他这会儿低下头,准备换鞋,脑子里想的是刚才从对讲机听到的含糊声音大概就是这外婆的。
“沙凯来了啊。你妈妈没来吗?”客厅里又出现一个人,是周文俊的老丈人。
周暖外婆瞥了老伴一眼,对沙凯道:“不用换鞋了,你直接进来。进来坐。还带了那么多东西啊。”
沙凯被直接拉了进去,手中的塑料袋也被周暖外婆转到了外公手上。
“快拿去厨房。你去倒杯茶来。”她指挥着自己的老伴,又笑着拉着沙凯在沙发上坐下,“阿俊去买东西了,一会儿就回来。你坐一会儿。茶叶喝吗?还是喝饮料啊?”
“哦,我喝饮料。”沙凯有些无所适从。
他过年跟着父亲走亲访友,也被人这样招呼过。不过,那会儿招呼他的人,是他从小就认识的,再不济也是半生不熟、每年过年都会见到的亲戚。他对周文俊的这对岳家是完全陌生。上次见面还是在葬礼上,两位老人面容憔悴,怀念失去的女儿,挂念生了病的外孙女,哪有功夫理沙凯这个头一次见面的亲家外甥?
周暖外公拿了几瓶子饮料出来,“酸奶、可乐、橙汁都有,你想喝什么就喝什么。”
沙凯谢过。
“你妈妈没来啊?”周暖外公在沙发一角坐了下来,又提起了这话题。
“妈妈最近在忙其他事情。”沙凯拧开了瓶盖,忙喝了一口,想避开这话题。
他不好当着周雯丽的面抱怨,也不太可能在周文俊的岳家面前抱怨。
周暖外婆说道:“小丽不是昨天打电话来说过了吗?她最近照顾她邻居呢。人家住院动手术,家里没个搭把手的,她帮人家送饭呢。”
沙凯放下瓶子,看向周暖外婆。
“你妈妈热心肠。她以前就经常照顾我们家小悦。小悦生暖暖那会儿,都是她忙前忙后,坐月子的时候,也是她烧了鱼汤、鸡汤,才让暖暖长得那么好。暖暖小时候发烧住医院里挂盐水,她陪了好几个晚上。”周暖外婆摸了摸周暖的小辫子。
周暖好奇问道:“我小时候还住过医院?我都不知道。”
“那时候你才这么点大,发烧一直不退,把你爸爸妈妈快吓死了。”周暖外婆双手做出个怀抱婴儿的姿势,比划了一下。
沙凯也是第一次听说这种事情。
父亲不怎么提周雯丽,而父亲那边的亲戚提到周雯丽,多是埋怨。他还记得他小时候听到最多的一件事,就是家里亲戚骂周雯丽狠心,宁可照顾弟弟一家,不愿多看一眼他这个亲儿子,害得他被丢在学校里,让人家老师带回家吃晚饭,害得他父亲丢下出差的工作,连夜在外地托人租车回来,花了好大一笔车费。这件事他自己也还记得,尤其记得班主任家的红烧带鱼很好吃,还记得父亲在十点多出现在班主任家门口,一个劲地对班主任道谢、道歉。
那次,周雯丽究竟是为什么没来接他,沙凯不记得了——不记得是没人告诉他,还是他自己忘记了。算时间,应该不是为了照顾周暖。那时候,周暖还没出生呢。
这会儿听到别人夸奖周雯丽热心,沙凯的心情有些奇怪。
他放下了饮料,起身道:“我去上个厕所。”
“哦哦。厕所在那边。”周暖外婆给指了方向。
沙凯默默去了。关了厕所门,他还能听到外头的说话声。周暖的外公外婆在和周暖说话,要她和自己好好相处。
两位老人都很寻常,亲切慈祥的态度本应该让人高兴的,可沙凯高兴不起来。
他慢吞吞地上完了厕所,慢吞吞地洗着手,盘算着自己该什么时候告辞离开。等舅舅回来,再坐一会儿,就离开吧。晚上周雯丽仍旧要去医院,不回来吃晚饭,他正好在外面搓一顿,撸个串什么的。或许待会儿可以约约看几个同事。和他一同入职的几个同事都是一样年纪的应届毕业生,实习期过,都适应了工作,大家私下里的交流变多了,互相了解之后,还约好天气转暖后一起踢球。
沙凯关掉了水龙头,不经意地抬眼,准备转身开门,就看到镜子中自己身后有一条长长的毛巾。毛巾上半段是黑色的,下半段是白色的,一直垂到镜子边沿。
厕所里的毛巾架明明就在镜子边上。镜子对面正好是门板打开时会碰到的墙壁,那光洁的瓷砖上没有装任何架子。
沙凯一个激灵,视线就凝固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