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大年初一的晚宴,红火热闹至极。鞭炮声自黄昏开始就没停过,太监手执羊肠鞭子在地上劈劈啪啪地抽打,高低音调各有不同——陆靖柔至今听见抽鞭子声还都心惊胆战。大殿里十来米的大圆桌摆了叁桌,太后坐上首,他人依位份向下排座次。皇帝皇后每年这个时候最和睦客气,齐齐举杯,一个祝太后身体康健,一个祝太后万寿无疆。
头一轮上来的,都是许看不许吃的菜。御膳房费尽心力给每道菜都取个吉利的名字,由侍膳太监一个一个大声唱出来。按惯例,膳齐之后,几个宫里资历最老的太监统一穿着新制的新衣新裤,脚上蹬着簇新油皮靴子,打扮得光头净脸,齐刷刷地来求新一年的恩典。他们都是从前伺候过先帝的老人了,此举也有继往开来的意思。只等皇上一点头,道:“都赏下去吧!”小太监就象征性地从席面上撤下几道荤素冷盘,装进食盒里原样交回去。这些福菜大多赏给各宫主子跟前得脸的大宫女和太监总管。今晚皇上太后心情好,会对近前伺候的人格外优容,若是有人想借机请个恩旨,只要不是大差离辙的要求,皇上多半都会应允。
天色一黑,里外悬挂宫灯亮起来。黄濛濛的烛光透过几层细密薄纱,衬在夜色里倒有几分难得的暖意。传菜的宫女太监排成长龙,廊子底下一个接着一个。宫里过年过节决不吝惜人力物力,可是在这种场合,吃食虽多,专用来充排场,绝不能拿来填肚子。好不容易到了真正能动筷子的时候,还要请出各路神仙,诵经祝祷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人逢天寒饿得快,陆靖柔饿得肚囊里头唱大戏,先前填的一大块五花糕早就消化殆尽了。可惜皇上太后这几尊大佛在场,比不得自己宫里,可以甩开腮帮子随便吃。
早知道续二斤饼再来了!陆靖柔两眼发绿,猛吸鼻子,试图从饭菜香气里分辨出哪个是油光红亮的黄酒煨肉,哪个是供着小火的什锦锅子。
幸好等到太后清清嗓子说声入席,大家这才结束煎熬,一个个整整衣襟捋捋发髻,坐得笔管条直,后脊梁活似刻了戒尺似的。陆靖柔不理会她们,抄起筷子大吃大嚼,满桌就她一个吃得最欢实。
所幸奶妈子把大阿哥抱来,席上才见些热闹声音。大阿哥戴上新制的虎头帽,愈发显得白胖可爱,人人见了他都眉开眼笑。陆靖柔拉着孩子的小手玩,无意间视线掠过纯妃脸上,发觉她眼睛里湿亮亮的,像是泪花,只一闪就过去了。
“前几日,朕瞧见你这样喜欢孩子,此事倒也不难办。”皇帝盘腿倚在大迎枕上,一字一顿地说,“如今虽有了大阿哥,比之前朝只少不多。你同纯妃娴妃她们生育上头艰难,这也是女人家不得已的难处。年前太后母家托人向朕递话,说有合年纪的姑娘,人品家世都不错。朕不好当时答应,总想着要问问你的意思。”
陆靖柔一圈一圈转腕子上的青玉莲子镯,对着阳光品鉴成色,打趣道:“皇上果然是当了爹的人,连拐弯抹角都老成持重不少。”
她近来一向客气恭俭,鲜少夹枪带棒地说话。其实她这样心直口快的性子,有气撒气,总比吞吞吐吐不言语来得好。皇帝大为感动,自己一日叁趟跑钟粹宫献殷勤初见成效。
“朕明天就去回了他们,再不叫他们送人进宫来,好不好?”
“那不成。”陆靖柔丢开镯子,往炕桌上的戗金彩漆攒盒里挑桃干,“臣妾可不想背个狐媚惑主的好名声。”
“有这么好吃吗?”皇帝笑问道。
陆靖柔爱吃桃,干货鲜货都不挑拣。只不过现代人吃甜的口味同老辈人相去甚远。内造凉果齁甜齁甜,仿佛一巴掌打死卖糖的,硬吞下去喉咙都要绽出火皮儿来。她为此特地写了配方抄给小厨房,要求制蜜饯的厨子少放砂糖,力图保留桃子的鲜甜原味。
一整块桃肉撕两半,大小不均。陆靖柔左右看看,坚定不移地把小的那块掖进皇上嘴里。
再等等,等到十五那天出宫观灯就好了。心里总存着甜蜜的念想,足够抵过平常日子里的苦涩。皇上整日介在她眼皮子底下乱晃,也就显得没那么腻烦。
生死之痛最难忘怀,但她愿意试试撇下伤痛朝前看。西北的仇人已然死了两个,活着的人还要生活,何必咬住不放,折磨自己呢?她不想辜负萧阙的情意,更不想辜负自己坚持求生的决心。论来论去,虽然名义上担着夫妻名分,她待皇上多少还是有成见——他需要的女人,是精美工巧的美人觚,温柔窈窕,面目模糊。诚然皇上对她有情,但那份情意究竟几斤几两重,她不敢去称。
因为她在一个太监的身上见过,爱是什么模样。
她盯着皇帝一动一动的腮帮看了一会儿,突然笑嘻嘻地说:“您这么看,简直跟大阿哥一模一样。”
她老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说话,皇上并没着恼,约莫早就习惯了。
“不过我还是觉着,您这长相生个公主,绝对是倾国倾城的美人儿。”陆靖柔本着孟德尔种豌豆的科研精神,拉高调门叽叽喳喳地扯闲篇,“都说女儿像爹,那么公主的娘顶好是皮肤白皙的鹅蛋脸儿,眉毛眼睛鼻子没错处。”
她比了个两手对插的动作:“两厢一兑就成了。不是我夸嘴,您这双桃花眼,生在女子脸上真叫媚骨天成。不像我,随了我爹天生没眉毛,不描深些就像贼秃子。”
皇帝大概已经放弃挣扎了。他就着往后一靠,懒懒地应声:“朕瞧你模样生得很美,哪里有那么不堪。”
陆靖柔卖力地撑起嘴角,哈哈大笑。
转天初五去嘉福寺上香。路途遥远,要随行的须早起准备。陆靖柔天不亮就被双喜从被窝里拔出来,困得寻死觅活,早膳都是闭着眼睛用的。套好衣裳一摇叁晃地上马车,连踩了康生的脚都不知道。
嘉福寺仿照宫城对称轴结构而建,可惜来时是大冬天,山上绿叶凋零,只剩棕褐色枝干呆呆地站着。小溪冻得硬锵锵,真正是万径人踪灭,连个走兽也没有。
上午跪着听诵经,中午吃素斋饭。名头上听着丰富,什么红烧鲤鱼、葱烧蹄膀,一嚼全是豆腐干。陆靖柔窝在蒲团上,又困又馋,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老和尚十分欣慰,说她佛缘深厚。
“皇上,皇后她们都不饿吗?我想吃哈儿巴肘子。”
终于要下山了。陆靖柔惆怅地望向远方布满红霞的天幕。半山腰风景壮丽丰美,凛凛山风吹在脸上,一瞬间醒了神儿。“您看天边晚霞,红彤彤的,像不像樱桃肉的颜色啊?”
“佛门清净地,少提这些。”皇帝轻拍她手背,“中午不是用过膳了吗?”
“素菜也就吃着玩儿,还不够我填牙缝呢。”陆靖柔理直气壮,“臣妾是嘴馋,又不是缺心眼儿。谁不知道肉好吃呀,我就爱吃肉。”
皇帝绷脸皮忍得辛苦,但源源不断的笑意还是从眼里往外冒:“那点心还吃得下吗?”
“点心自然吃得下,皇上有所不知,我们姑娘家天生两个胃口。一个装饭,一个盛点心。”
陆靖柔说话时,眼风若有似无飘过皇帝身后去。深灰狐皮一口钟斗篷,领子翻毛出锋,剑眉星目隐在卑躬屈膝下头。领口一对儿蜂赶菊金纽扣,还是她昨夜里亲手解了,又扣上的。
她想起从前在学校图书馆,偶然翻着一本明代俗曲的集子。那里头多情女子深闺无事,对着身旁琐物日日思想情郎。有一节写纽扣,格外新巧有趣,她到现在还能背得出来:
纽扣儿,凑就的姻缘好。你搭上我,我搭上你,两下搂得坚牢。生成一对相依靠,系定同心结,绾下刎颈交。一会儿分开也,一会儿又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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