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但让松本庆子原本就紧张的情绪更添忧虑,也让张士慧所付出的一切努力,为今天做出的一切铺垫,彻底付之东流。
是的,伸手不打笑脸人,这是我们国家待客的基本礼仪。
何况康术德原本也不是会由着性子发泄不满,会当面就让对方下不来台的人。
所以这顿酒席还是正常开了席,大家依次落座,开始喝酒,让菜,闲聊。
可问题是有些时候,客气和礼貌不见得就让人舒坦。
以委婉方式表达的疏离,顾左右而言他的敷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往往更能伤人。
就像吃饭的时候,康术德的笑,只是为了顾全场面似的咧咧嘴,并无多少真正的开心。
饶是宁卫民和罗广亮都殷勤地往他的碟子里布菜,寻着话题促进他的谈兴。
这老爷子也是一副“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清冷模样,好像怎么都捂不热似的。
他所做的,只是很有分寸的应酬着,礼貌地保持着距离。
在众人之中,显得格外木讷、呆板,且被动,这自然让宁卫民感到了尴尬和不知所措。
然而对待松本庆子,康术德更是如此,不开口则以,开口就是软钉子。
比方说,面对松本庆子主动为他满上的一杯酒,喝倒是喝了。
他端起酒杯道了谢,小口抿下。
这个举动曾一度令松本庆子而开心,宁卫民也展颜而笑,都以为事情有缓。
可哪知道,老爷子随后立刻就对松本庆子说,“下面就我自己来吧,我最近身体不好,不能多喝。而且您是来自日本的外宾,如此相待我一个非亲非故之人,可受不起。您还是顾着自己吧,如果有什么对您照顾不到地方,请别介意。”
这话无疑是一种极为生分的表示,看似礼貌,但毫无情分。
松本庆子赶紧诚惶诚恐地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您身体不适,真是抱歉。”
然而这还没完,康术德接下来的话才更是句句诛心,让松本庆子根本意想不到,也承受不了。
“松本小姐,恕我冒失,想要打听几句您的家事,方便吗?”
“可以的。”
“您是日本哪里人啊?有兄弟姐妹吗?”
“我出生在东京,也住在东京,家里就我一个孩子,我是独生女。”
“这样啊,那我猜测,您的父母是那种很朴实的人吧?思想观念应该很传统的吧?从小对您管束严格,是这样的吗?”
这一番话似乎让松本庆子感觉到什么了,但仍然老老实实的回答,“是啊,您说的对,我的父母是挺传统的,他们那代人都很传统。”
“哦”,康术德露出不出所料的神情点了点头,然后以认真的语气顺水推舟说,"是啊,中日有些事是比较相似的,我也很传统。其实我们这代人都是很看重血统和门第的,接受不了血统的驳杂。这点我没说错吧?您的父母大概也是和我类似的观念吧?”
“这……是的……”
“我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你是个孝顺的孩子了,是很能体谅父母的那种好女儿。说真的,做父母的确不容易,从不会为自己考虑,对于女儿,恐怕最期盼的就是能有门好婚姻,在亲友面前能有所交待。这叫可怜天下父母心啊,您说是吧……”
别看松本庆子平时在工作上应酬很多的,场面上的事儿并不陌生。
尤其特殊的职业圈子让他面对男权者的刁难有着丰富的经验。
可是面对康术德这样的套路,她却几乎什么都说不出来,而且脸红红的,完全被吓坏了。
这既有宁卫民在其中的缘故,也有康术德一语中的,戳中要害原因。
松本庆子的父亲韩英明,当初不就是因为介意宁卫民是个华夏人,才反对的吗?
这个时候,松本庆子已经明确的明白了康术德的意思,那就是和她的父亲一样,也反对他们在一起。
因此她索性什么也不说了。
总而言之,这场酒宴的气氛始终好不起来,最多了,仅能维持在互相尊重的程度上。
很快,就连开始唯一兴高采烈的罗广亮都感到了不同寻常的压抑,而再度成了闷罐子。
最后搞得宁卫民也没办法了,左右一通瞎忙活,说了好多无谓的蠢话,只剩下尴尬的讪笑。
松本庆子表面上倒是没有任何不高兴的表现,什么事没有,还非常极力地装作开心,大方,热情地对待每个人。
然而这叫强颜欢笑,不过是靠着克制强作出来的体面罢了。
实际上,就连宁卫民也清楚她的心里是无比失落的。
而且正因为宁卫民了解她,知道她的心气高,知道她敏感,才更心疼她。
可问题是情况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呢?
明明最初很高兴的康术德为何要如此不满啊?
难道就因为松本庆子是个日本人?
宁卫民是怎么也想不通,老爷子不是很开明的吗?
就说恨日本人,那也是因为国仇,而没有家恨啊。
怎么会因为松本庆子的国籍,这么不近人情?
终于,又吃了片刻之后,心疼自己媳妇的宁卫民总算找着了私下里跟康术德问个明白的机会。
就在康术德起身去洗手间的时候,他主动请缨引路,结果一进去就再难以克制委屈,抱怨上了。
“您可真是我大爷啊,您今儿到底怎么了?哪儿来的邪火?瞧您把人家给吓得?”
“嘿,你个混小子,还问我呢?没出息!”
“我怎么就没出息了?娶了媳妇我也没忘了您啊?我们有谁不尊重您了,今天不就是为了要您几句好话吗?可您倒好,让我热脸贴您的冷屁股……”
“放屁,我今儿没转身就走人就给你天大面子了。赖谁?赖你!当初我问你,可你就会打马虎眼。见了就知道了,见了就知道了,你怎么不提前告诉我,你找个日本女人?”
“这……这……这个重要吗?娶妻娶的是贤良淑德,人好就行了。碍国籍什么事?我知道您讨厌日本,可如今又不是中日交战那会儿了。和平,友好,才是今天的主旋律。”
“去去,你甭给我扯那个,和平归和平,友好归友好,可历史是历史,有的事不能过去就过去了……”
“师父,您不是吧?跨国婚姻连政府都支持,您要反对政策,那您是晕了头了……”
“混账!谁晕头?我看是你晕头了!你说的道理我都明白,我不反对中日联姻。可我也跟你明说好了,谁娶日本人都行,可唯独你不行!”
“凭什么?”
“就凭你手里的那些东西!那些祖宗的好玩意,永远只能留在咱们这儿,我不能让你留给日本人!”
“留给日本……我……谁说我要这么干了?我太冤了吧?这话谁说不该您说啊,您不是不知道啊,我从日本弄回来多少东西,我还捐了呢我……哎,您不会担心庆子吧?她……她可不是那样的人!”
“哼,你可真是想的简单啊!说句不好听的,没脑子!我问你,即便是你没这么想,她不这么想。可万事无绝对。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万一别人要惦记上了你呢?有别人要这么想呢?君子无罪,怀璧其罪。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世界上什么都有可能发生!打个比方,日后你们要闹和离呢?你人要有个好歹呢?你不提前谋算好,那些东西最后的下落,到时候也许就不是你说了算了!更可怕的,是你自己小命不保。说句大实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就冲你这样的心智,你现在手里的那些东西,你就不配拥有!我的那些东西,当然也没法放心交给你。娶日本娘们?你是在找死!”
咔嚓!宛如晴天霹雳!
老爷子的最后几句,宁卫民还确实就没想过,他彻底傻在了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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