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石书院门口有棵大梨树。每到夏天,有个驼子一拱一拱挪在树下冲凉。驼子六十上下,冲澡时非常认真,水声哗哗,充分享受着溪流的泉水。冲了一桶,驼子又弯着腰身,挪步到溪边打水。
书声和他的同学绍谟对这幕场景关注多时,大感兴趣。绍谟说,你看这老头,为什么不直接跳进溪里洗呢,提水冲凉多么吃力,多么费劲啊!书声说,他那身材跳进溪水中,不就成了一只大蛤蟆,怎么洗得了?人家不比你手脚便利的。绍谟说,也是。
两人继续观赏老人冲凉。一只葫芦瓢舀起水来,往头上冲去,老人惬意地闭起了眼。那水流淌在光光的身子里,似乎有无数条纤纤玉手走过,皮肤下生长出一片艳丽的花朵。绍谟说,看这老头这么久了,我们怎么不做一首诗呢,先生不是布置了作业吗?
书声说,好,那我们来凑句子吧。拍着脑门你来我往,一会儿就是七言诗:
人生残疾是前缘,嘴在胸前耳在肩;仰面岂能观白日,侧耳方可见青天;
眼如心字少一点,坐似弯弓缺一弦;最苦百年身死后,棺材只好用犁圆。
第二天,先生还没到书院,就听到学堂中笑声欢闹。学生似乎在谈论一首诗,读得开心极了。先生打听弟子们哄笑的原因,一人站起来说,先生,我们的作业做完了,请你过目。
先生接过手中读了这首诗,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但过了一会儿,他又板起了脸孔,对大家说,我布置你们写实纪实、咏人咏物,不能这么一哄而起。你们可以写人生的苦难和苍凉,不能一味取笑和逗乐,这是非常可耻的。先生看到书声埋头桌子上写着什么,转身问书声,你的呢?
先生姓郭,叫家贵,是黄石有名的乡绅。他对书声独有一份偏爱,是由于两人都喜欢谈论陈家瑶。书声家离陈家瑶的天马山庄不远,而黄石小镇是陈家瑶的外婆家。郭先生说,陈家瑶叫陈炽,是个章京,官不大,但有思想。书声为先生带来许多陈家瑶的传说故事。正因为如此,先生寄希望于书声,有一首不同凡响的作业。
书声站起来,却不敢应答。曾绍谟拿起桌上的纸页,大声读了出来,却是一首《妓女》诗:
二八佳人巧样妆,洞房夜夜换新郎;一双玉手千人枕,半点朱唇万客尝;
做尽几般娇态体,装成一片假心肠;迎新送旧几多少,故作相思泪两行。
书声原是写着玩乐,不想先生问起,一脸难堪。同学们又哄笑了起来。
先生沉吟片刻,说,如今的世道礼崩乐坏,你们生于乱世是此生不幸,不能科举进取,不能谋取功名,只能学些文化供以自用,但不能一味用于娱乐。还记得那次我们参观陈炽之墓吗?他是最值得敬仰的梅江人物。但陈炽那点好?你们说说。
书声说,他聪明勤奋,日夜用功,六年私塾,相当于我们读了十二年的书,所以十二岁就考上了秀才。绍谟说,他关心国家,写下了《庸书》《续富国策》,主张变法维新,拯救中华于列强之手……学堂热闹起来,学生把陈炽的传说故事,都一一搬了出来。
热闹过后,先后说,你们说的,都是陈炽的过人之处。而我觉得他最重要的是,懂得乱世之中持有家国之心。庚申之变,外国人打进京城,火烧圆明园,国运衰落,世事沧桑,作为文化人当有荆棘铜驼之叹。我们读书人,心中要有一份文化人的骨气,礼崩但乐不能坏。行文由心,如鸟鸣于野,既要有一份清净自洽,也要一份对家园的感应。
书声和同学们听得半懂不懂,但觉得先生语重心长。
下课后,先生找到书声,留下来单独教导。他说,眼看就要毕业回去,你得写篇有骨气的文章,你不能再写妓女驼背之类的游戏笔墨了。书声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