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盛夏时节,交错的藤蔓会将云廊两侧盘的密不透风,在这八月底的时节,廊顶只剩了略显遒劲的枯枝,好似一双双枯萎的手,捧起了年复一年春夏的轮回。
他想起了刚来府里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萧索的季节。
徐离峰牵着他的手问:“你愿意留在这里当我的儿子吗?”
彼时他还不懂得做徐离家的儿子需要肩负多么沉重的担子。
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在家乡他的父母已死,了无牵挂,不如就留在这里看看能否有另一番天地。
真正的徐离萧病死之后,他便理所当然地替代了他的位置,成为了徐离家的儿子。
只是他比实际年纪的徐离萧要年小很多,所以徐离家因着养病的借口,几年没有让他出门,等再次见人的时候,众人纷纷感叹徐离家的小儿子不仅样貌更年轻了,性情也比从前温润不少。
脱胎换骨的徐离萧成了和县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有的说是徐离府求到了不死灵丹药,有的说是受了仙人指化,有的甚至相信徐离萧是神仙下凡在凡间历劫,阳寿到了便会再次升天。
众说纷纭,神乎其神。
但是随着激情与猎奇的心思渐渐退出人们的理智,不管以怎样的臆想加诸在他身上的神秘的色彩也随着经年累月而渐渐淡去,几年之后,大家再谈起徐离萧时他竟普通得只是生了一场病养了几年而已的少年了。
回想这些年来在徐离家的经历,他已然将自己当成了真正的徐离萧了,徐离萧已融入了他的骨血,仿佛他就是在这个宅子里出生,在这里成长的徐离萧。
他已将自己融入到了徐离家,而徐离峰亦是如此,他从未在他面前表现出对亡儿的思念,对于真正徐离萧的死他闭口不谈,而是真正的把他当儿子一样。
有时一个疯狂的念头会突然涌现——自己是他的第几个儿子?在此之前,徐离萧又死了几次?他从不敢问。
或许在徐离峰心里,儿子谁来做无所谓,是否有血缘也无所谓,关键是徐离家需要这么个儿子,而他恰巧被带到了这里。
如果不是几年前查到的一件事,他可能会一辈子在这里做徐离家的儿子吧,自从知道了那件事起,他就做好了替徐离萧承担的准备。
他也无数次想象着徐离萧与几人一同欺辱的那个妇人已死,不会再来寻仇了,或者那只是个普通的妇人,假若侥幸活下来也只会忍气吞声过一辈子。
或者——
当年他们几个并没有留下什么作案的痕迹,即使想追查也无从查找了,再或者就算查到了,也会碍于徐离家的威严不敢轻举妄动,那么他还可以继续当着徐离家的儿子,一切就跟没有发生过一样。
然而当他见到范青竹的那刻起,他知道自己的幻想破灭了。
她终究是来了,个中过程无从得之,但结果是,她来寻仇了。
为了徐离家的荣誉要把他暗中结果掉吗?良心上是否过得去?可想到自己为了徐离家改名换姓用另一个人的身份生活,连自己都可以丢掉,那么更何况区区良心呢?
可范青竹做了青玄寨那么多年的二当家,又掌握着嗅探营,难保她手里没有徐离家的把柄,再加上她极有可能是晋王的人,父亲也说了,晋王是豺狼虎豹,若两方势力夹击,后果不堪设想。
徐离萧将视线又拉回到黑魆魆的枯藤上,如果需要,他是愿意把命偿给她的,可是徐离家的儿子怎么办?到时候谁来做徐离家的儿子呢?
他仰头从穿插密集的枯藤缝隙里朝上望去,灰白的天空仿佛被割裂了一般,他长叹一声,渐渐隐没在云廊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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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水县阳关镇。
范青竹将看完的信小心翼翼地又装回了信筒里,举起来放在灯火上慢慢烤着,时不时发出“哔哔啵啵”的声音,竹筒被引燃后像一个小小的火炬,她从烛上将它撤下来放在手里把玩着。
身旁的男子顺势将手上的草帽拿下来,不急不慢地扇着。
“这都什么时节了,你还要纳凉,小心得风寒。”范青竹揶揄道。
“习惯了,天热的时候,我都是草帽不离手的,扇一扇啊全身都清凉,虽然现在天气凉爽的都有些冷了,可我还是想用它扇风,你说奇怪不奇怪?就好像有人习惯了悲伤,现在突然出现了一个可以停止悲伤的人,可是有些人呐,并不接受人家,而是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伤痛之中,你说奇怪不奇怪。”
“停止悲伤?我又何尝不想,你不像那种不懂个中就里就胡乱劝说别人的人啊,总感觉,你最近似乎有些怪怪的。”
“怪就对了,我从来没觉得自己正常过。”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子来放到桌子上:“这是晋王特意吩咐水坎重新研制的药,对你的毒应该大有裨益。”
范青竹拿起来打开放在鼻尖上闻了闻,漫不经心道:“这次的任务呢?”
“没有。”
她的手停住了。
本来与晋王的交易到定桓王收押便结束了。可是她又提出了继续合作,报酬是帮她彻底解毒。
水坎的医术天下难出其二,假以时日,定会有所突破。
按理说中毒了寻求法子解毒是再正常不过了,可对于范青竹来说,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么做。
本来抱着苟活的心态,生死对她而言早已看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