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缺少植被的、从上到下裂开的山峰,中间留出一道空隙,一条小道就在裂缝中穿行。两边都是巨大的石壁,高耸入云,从脚到顶,全是苍黑的岩石。空气是冰凉的,在山谷间弥漫。向上一望,一线青天叫人目眩心惊。
黑云寨二当家的梁二虎领着十来个弟兄正耐心地伏在岩石后面,等待猎物出现。梁二虎今年36岁,在黑云寨落草已有二十多年了,在这一带也小有名气,人送外号“山猫子”。多年的悍匪生涯使他养成凶残、暴躁的性格。他目不识丁,没任何信仰,也没有任何政治观点,甚至连一般意义上的好恶之分都不太清楚。他认为,人生一世,不能白来一趟,要享福,要有酒有肉有女人,有钱花。他太清楚自己了,凭自己的能耐挣钱活到这个份儿上,再有三辈子也不行。既然做好人的道走不通,就只好当土匪了。他算来算去,觉得还是当土匪最省心最快活,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不说,接长不短地还能享受一下洞房花烛夜。每次抢来新女人就正儿八经地娶一回亲,仪式绝对不能含糊,婚姻大事嘛。当然他每次婚姻的长短取决于能否抢到新人上山,旧的女人就赏给喽啰,所以山猫子自己也记不清这辈子娶过几房太太了,总有上百吧。黑云寨的大当家谢宝庆,是个苦出身,因和本村财主张善人结仇,一怒之下杀了张善人全家二十多口人,一把火烧了张善人的宅院,落草当了土匪。
谢宝庆在土匪群中凭一身好武艺和仗义疏财的手段赢得好名声,当了黑云寨的大当家。黑云寨的经济来源主要靠抢、行剪、绑票、掏老窑儿,什么顺手干什么,日本鬼子、伪军、国民党军、八路、客商,只要机会合适,逮谁干谁,绝不客气。穷人出身的大当家谢宝庆一再重申山寨纪律,抢谁都行,就是不能抢穷人。弟兄们自然拥护这一条,觉得这条山规立得好,从大面儿上说,有点儿杀富济贫、江湖好汉的风骨,私下里心说,穷人有什么可抢的?不如顺水推舟混个好名声。
就是因为有了劫富济贫的名声,几股政治势力都在打这股土匪武装的主意,国民党军想招安,八路军想收编,日伪方面也想把他们拉过去。谢宝庆和几方面的代表都接触过,正在考虑。他和国民党军打了二十年的交道,从屡次清剿中生存下来,对国民党军太了解了,他听说有的土匪被招安后又被收拾了,这种事不少,还有的招安后被整编成地方部队,一开仗就把你往要命的地方派,借别人之手干掉你,这种傻事他不干。日伪方面更不能考虑,土匪也有个名声问题,好歹自己算中国土匪,弄个汉奸土匪就不好听了。至于投八路,他正在考虑,八路虽不是土匪,但和日本开战之前也多年被国民党军追剿,和自己有点同病相怜的味道,何况人家八路新二团的孔团长亲自上门来请,给足了自己面子。孔团长答应弟兄们过去后给编个新二团独立大队,自己当大队长,二、三、四当家的都闹个副大队长干干,也算是有头有脸了。今天孔团长摆酒请谢宝庆过去拉拉话,老谢当然要去。
二当家山猫子也同意投八路,当山大王时间长了,有些腻烦了,到八路那儿弄身军装一穿,挂个副大队长的头衔也算是光宗耀祖混出点儿人模样儿来。当然八路那儿要是待得不自在,再他妈的脚底下抹油嘛,有道是: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处处不留爷,爷去投八路,八路不留爷,爷就住山洞。山猫子早听说八路的纪律太严,不许偷、不许抢、不许玩儿女人、不许抽大烟、不许耍钱,这可是件麻烦事,要是这些事都不许干,那活个啥劲儿呢?人活着不就为这个吗?山猫子想,趁大当家没下决心投八路之前,再干几档子,多存下点儿钱,以后手头也活泛点儿。
山猫子正想得入神,忽听得小道上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他精神为之一振,好,买卖来啦。
一个穿便衣的青年骑着一匹白马疾驰而来。他正是李云龙的警卫员和尚,被派去向129师师部送信。这匹白马是刚刚从日军那里缴获的,脚力甚健,和尚骑得挺惬意。突然小道上横起一条绊马索,和尚来不及勒马缰,白马一头扑倒,马背上的和尚眼疾手快地一个空心跟头翻过去,稳稳地站在地上。山猫子暗喝一声彩,好身手。和尚脚跟未稳已拔枪在手,但没来得及打开保险就被几个土匪用枪逼住。和尚轻笑一声:“兄弟,有话好说,不就是要钱吗?我兜里还有几块大洋,你们拿去,我继续赶路,犯不上舞枪弄棒的。”说着慢慢把驳壳枪放在地上。
为首的小喽啰很不满地嘟囔着:“操,等了半天等来个穷鬼,才几块大洋。”说着便上前去搜和尚衣兜。说时迟,那时快,和尚一把捏住小喽啰的喉咙把他挡在自己身前,身子略微一倾,手臂陡长捞起驳壳枪,顺势往大腿上一蹭,便蹭开保险,“嗒嗒嗒”,一个长点射,前面的五个土匪应声而倒,和尚的左手两指同时发力,“咔嚓”一声,小喽啰的喉咙软骨被捏碎。和尚手形一变,“啪”的一掌将小喽啰击出一丈开外,几十秒之内,和尚连杀六人,干得干净利索,看得藏在暗处的山猫子倒吸一口凉气:乖乖,天生的杀手,出手之狠,动作之麻利……有二十多年匪龄的山猫子自愧不如,他庆幸自己没有现身。
这是土匪行剪时的规矩,有明有暗,相当于军事术语中的预备队。和尚虽久经沙场,可对江湖黑道上的名堂所知甚少,他整整衣服,看看跌伤的白马,准备徒步赶路了。这时,岩石后面的枪响了,也是一个长点射,五六发子弹击中了他的后背,和尚被子弹强大的冲击力冲出两米远,一头扑倒在地上。他艰难地想把头抬起来看看是什么人暗算他的,刚刚抬起一半又颓然垂下头,在生命即将逝去的一瞬间,他还在想:操,小河沟里倒翻了船……
山猫子提着驳壳枪从岩石后边走出来,他冷酷地吹吹枪口命令道:“把这小子的脑袋给我剁下来挂在树上,拿他祭这六个弟兄。”
李云龙听到和尚牺牲的消息时正在喝酒,他怔了足足有20分钟,一声不吭,脸色变得煞白,哗啦一声,手里的酒盅被捏得粉碎,鲜红的血顺着指头流下来。众人惊呼着要掰开他的手,刚要动手,李云龙噗地喷出一口鲜血,喷了别人一身,大家都吓坏了。独立团死了谁都行,唯独不能死了和尚,他一身的武功,抡开拳脚四五个人近不得身,双手使枪,百发百中。除了一身的本事,还有极稳定的心理素质,多次和李云龙深入敌穴,多险恶的情况下都面不改色,要不是李云龙舍不得放,他现在早当连长了。李云龙顾不上面子了,他扯开嗓子就号哭起来。他记不得自己什么时候这么哭过,大概是第一次,眼泪成串地滚落在胸前,哭得惊天动地,哭得团部所有的人都跟着掉泪。这一哭足足哭了一个小时,吓得旁人都以为他要哭死过去。
突然,哭声戛然而止,李云龙拍案而起,他低吼道:“和尚呀和尚,多少大风大浪你都闯过来了,怎么在几个小土匪手里翻了船?我要给你报仇。传我的命令,一营全体集合。”
队伍刚刚集合好,新二团团长孔捷带着两名警卫员骑着马飞驰而来。孔捷滚下马背,把马鞭一扔,边跑边喊:“老李,等一下,我有话说。”
李云龙脸色铁青地盯了孔团长一眼说:“老孔,你等我回来再说,现在我没工夫。”
孔捷一把抓住李云龙的马鞭固执地说:“不行,我要现在说。”
“有话说,有屁放,少啰唆。”李云龙不耐烦地说。
孔捷说:“我来告诉你,黑云寨的谢宝庆已决定率全寨参加八路军了,昨天定下来的,他们现在的番号是八路军新二团独立大队。谢宝庆对这次发生的误会表示道歉,这是他的信。老李呀,我知道这个牺牲的警卫员不是一般人,连刘伯承师长都知道他,可事情已经发生了,你不能意气用事,还是以大局为重吧。”
李云龙两眼血红,一把抢过谢宝庆的信扯个粉碎,冷冷地说:“别说你来求情,就是刘师长来,老子也不买账。杀人抵命,欠债还钱,自古就是这规矩,谁也不能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