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龙近来心情很恶劣,主要是和妻子田雨的关系越来越紧张,起因是因为在去年席卷全国的“反右”运动中,田雨的父母双双被定性为“极右”分子,开除公职,被送往北大荒的兴凯湖劳改农场进行劳动教养。田雨闻讯后,整整哭了一天一夜,大病了一场。
李云龙对岳父岳母的遭遇一点儿也不感到奇怪,他早就觉得这一对老知识分子不是什么安分之辈,说话太出格了,对共产党总是抱着很深的成见,什么要对权力进行监督呀,什么外行不能领导内行呀,什么言论自由呀。在李云龙听来,这些话确实很反动,共产党的江山是千千万万烈士用鲜血换来的,能拱手交出去吗?轮流执政?亏这些右派分子想得出来。没有言论自由?那是当然的,对反革命分子、右派分子当然不能给他们胡说八道的权利,不然不是反了天了吗?去改造改造也好,吸取点儿教训嘛,以后改造好了还可以摘帽子。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劝妻子的。谁知田雨根本不领情,反而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他从来没发现平时温柔的妻子会有这种目光,极度失望,伤心欲绝,愤怒和轻蔑,那目光太复杂了。妻子终于垂下头去,什么也没说。可李云龙发现田雨当天就把自己的铺盖搬进了另外一间卧室,不再和他同居一室。这使李云龙非常愤怒,他不喜欢女人用这种手段要挟丈夫,这是对丈夫权利的一种轻蔑。他赌气独自睡了几夜,表示自己不在乎,指望妻子气消了后自己搬回来,没想到田雨似乎准备长期分居了,根本没有改变主意的打算。独守空房的李云龙,每夜都在辗转反侧和饥渴难耐中度过。他一怒之下,便搬到军部去住,不再回家了。
冯楠:
你好!
很久没有通信了,心中非常挂念,你和赵刚在北京生活得好吗?真想见见你们,我现在感到非常孤独,真的,非常孤独。身边连个可以倾诉的朋友都没有。回想当年,你我欢笑畅谈,剪烛西窗。如今,你芳踪杳杳,人如黄鹤去,真不该给你介绍个好丈夫,让你老死闺中。
今夜没有星光,我怦然心动,像是听到远方传来的一种声音在召唤,忽然从梦中惊醒。我望着窗外和茫茫夜空和远处渔火般闪烁的昏黄灯光,努力回忆着刚才梦境中的情景,这个奇怪荒诞的梦在我努力想把它回忆得清晰起来时,已失去了模糊朦胧的细部,只有一个画面异常清晰:那像是一片苍野,周围被一层乳白色的雾状迷蒙所笼罩,天空是混沌的,似晴似阴,一些人高低簇拥着在这苍野上行走,面孔竟闪烁出金属般的光泽。他们迎面向我走来,我依稀辨出其中有我的父亲和母亲。那画面像是无声电影,尽管我拼命哭喊,但他们个个翘首前方,似乎根本没有看见我,和我擦肩而过,我回身向他们追去,却怎么也追不上,前方白雾迷蒙,一派苍茫,苍茫中又隐隐约约透出点什么景致,他们的身影向着深远的苍茫中飘然而去……
我坐在窗前,心脏狂跳不已,浑身竟被冷汗浸湿,这难道是冥冥中上天给我的某种警示?我百思不解。冯楠,我不明白,真的不明白,这是怎么了?最近我偶然看到一份内部资料,竟大吃一惊,在这场“反右”运动中,被定为右派的人竟有五十多万,其中90%以上是知识分子和高级知识分子。你可能在报纸上已经看到,我父母也在其中,还有很多你我都熟悉的老前辈们,他们都被反复动员帮助党整风,向党提意见,最后落得这种下场,据说这叫引蛇出洞,太可怕了。
至于这场运动的是非曲直,我不想评判,因为太复杂了,我只是想,在一个知识分子本来就稀少的国度里,一下子就把五十多万知识分子打入另册,会给我们这个民族带来灾难性的后果,这种灾难会在今后的岁月中逐渐显露出来,我们民族的理性会逐渐丧失,而愚昧的民族难道会有前途吗?今天,有谁能制止一个民族滑向灾难?
我和老李已经正式分居了,因为思想上实在无法交流。对我父母的遭遇,他认为是罪有应得,他的那种冷酷使我的全身一下子变得冰凉,我仿佛重新认识了他,尽管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人性”这个名词已经消失,但在家庭生活中,人性还多少应该有点儿残留吧。如果在家庭中都找不到一点儿人性带来的温暖,那么生活还有什么意义呢?我曾想到离婚的问题,但马上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我发现自己又怀孕了,我想告诉你,这是我最后一个孩子,从此我不会再生孩子了。除了夫妻感情原因外,我还有个想法,我无权让更多的生命来到这世界上去承受苦难,我无法预测将来还会有什么灾难在等待着孩子们。想到这点,我就禁不住浑身颤抖。
冯楠,我在盼着你的回信,把你的近况告诉我。代问赵刚同志好,你真有福气,有个侠骨柔肠的将军和你相守,该知足了。
田雨
1958年3月2日
田雨:
你好!
接到你的来信,我一分钟也没耽误,立刻放下手头的事给你回信,省得落你埋怨。谁能拒绝一个美人的要求呢?即使她也是女人,开句玩笑。我不想过多地安慰你,这种时候,任何安慰都是很空洞的,只希望你要坚强,要挺住。我只想告诉你,在刚刚过去的那场运动中,要不是因为一个偶然的原因,我肯定也难逃厄运。
去年运动刚刚开始时,我们北师大冷冷清清,我所在的系党支部书记很诚恳地挨个做工作,动员教授、讲师们向党提意见,还说,不愿提意见的人是和党离心离德,帮助党整风,使党改正错误的人才是真正热爱共产党。大家一听就坐不住了,因为这个逻辑是现成的,不愿意帮助党改正错误的人,必然是居心叵测的人。更何况大家并不是没有意见要提,只不过是极谨慎罢了。你知道,我也是个炮筒子脾气,从不打算隐瞒自己的观点,既然党的干部亲自动员,再把话藏在心里就不好了,于是我也想了几条准备在会上发言。
谁知当天晚上老赵突然决定要去北戴河疗养,还非要我陪他一起去。当时我很奇怪,因为老赵每年的疗养假他从来不用,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提出的,而且急不可耐。我说我现在工作很忙,不能跟他一起去。没想到他突然大发雷霆,没头没脑冲我发起火来,说我从来不关心他,还威胁着如不陪他去,就要休了我。这下可把我吓坏了,觉得他肯定是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不然他绝不会这样。要知道,我们结婚后从来没吵过嘴,从来是相敬如宾,非常恩爱的。你知道,我和他仿佛是前世结下的缘,我爱他胜过爱自己,靠了你和老李的帮助,我才在茫茫人海中把他找到,你说,我怎么舍得失去他呢?即使是惹他生气,我觉得都是我的罪过。所以我马上妥协了,向他道歉,请求他原谅,当下收拾行装,什么工作,什么开会,什么鸣放,统统不管了,有什么事能比我心爱的丈夫更重要呢?
后来的结果你可能已猜到,我们系有二十多个教授和讲师被定为右派,而我却奇迹般地逃脱了灾难。试想,如果当时我不陪老赵去疗养,而是参加了鸣放会,依我的性格,我怎么会不发言呢?为此事我曾问过老赵,是不是他听到什么风声,或是预感到什么,才设计把我骗走?他只是淡淡一笑说,我就是要你陪我去疗养嘛,将来也是一样,以后年年要你陪,你想躲都躲不掉,不然我就休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