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尔眯起眼睛,低声念诵着,像是在讲述一段古老的咒语。
伯洛戈的目光低垂了下来,直勾勾地看着眼前桌面……他的目光不在这。
“要下盘棋吗?”
突然,希尔开口道,这并不是一次提议,随着他的声音响起,巨大的圆桌上已浮现起了林列的黑白棋。
希尔伸出手,隔着遥远的距离,虚空握住一枚白色的棋子,向前先行。
伯洛戈愣神了片刻,配合地伸出手,同样隔着虚无抓起了一枚黑色的棋子,挪移向前,应对着希尔的攻势。
“你在害怕死亡吗?伯洛戈。”
希尔歪着脑袋、拄着手,仿佛接下来的死亡,对于他来讲只是一件轻飘飘的、毫无实感的事。
“可能吧。”
伯洛戈犹犹豫豫地说道,“我成为不死者太久了,久到我已经对死亡麻木,蔑视着死神,但当死亡又一次地亲临时,难免感到惊慌。”
“你平常不这样的,救世主,”希尔像是在嘲笑他般,“你不是总把所谓的献身挂在嘴边吗?”
“死亡是一份沉重的议题,我需要一点时间去准备。”
伯洛戈自嘲地笑了笑,“如果是在战斗中死去,那倒是一件容易让接受的事。”
战场风云变幻,上一秒士兵们还在冲锋,或许下一秒他们就中弹倒下,现在回想一下,那倒是个不错的死法,快速、致命,并且没有回旋的余地,而不是眼下这般,给予你抉择的余地,考验着人性的脆弱。
希尔执棋吃掉了伯洛戈的棋子,“没关系的,伯洛戈,在死亡的面前万事皆空,没有人能坦然的面对死亡。”
伯洛戈反问道,“那你呢?希尔,你难道不害怕吗?”
“害怕死亡?我之前确实害怕死亡,怕的要命……但我现在不害怕了。”
希尔神神秘秘道,“你想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为什么?”
“很简单,我的朋友都死掉了,”希尔以一种十分轻快的语气说道,“爱我的、我的爱的、所有我熟悉的朋友们,都早已死去,就连我的神圣之城·雷蒙盖顿,也泯灭于虚无之中。”
“我与这个世界已经没什么联系了,所以面对死亡时,就意外地坦然了,更何况……我已经死了啊,伯洛戈。”
希尔用力地揉了揉脸,做出各种古怪的表情,“我是魔鬼,但又不是魔鬼,我的意识与嫉妒合二为一,就像一体两面,某种邪恶的同分异构体一样。
所罗门王·希尔早就死掉了,如今苟延残喘的,只是一个固执的幽魂罢了。”
希尔深深地呼吸,接着又长长地叹息了起来,“生命总会不由地走向终点,面对那残酷的终局,在那终局之中,死神就像一位守时的客人,他总会准时到来。”
伯洛戈回应道,“但同样的,在死神的面前,我们也会不断地祈求,祈求某种至高的存在挽救我们,给予我们希望……哪怕一种死后的安慰也好。”
希尔问,“你是指所谓的天神吗?”
伯洛戈握起胸口的项链,摩擦着圆环十字,紧紧地将它攥起,试图温暖那冰冷的金属。
他没有回应希尔的话,而是天真地反问道。
“希尔,世界上真的存在天神吗?”
希尔哈哈大笑了起来,他很少见到伯洛戈这样愚蠢的一面,以及这副天真可笑的样子。
“人类因对死亡的恐惧,将这份恐惧具现化为了死神,而为了对抗这份恐惧,我们又创造出了所谓的天神去信仰。”
希尔幽幽道,“你不觉得这很可笑吗?伯洛戈。”
伯洛戈明白了希尔的话,认可地点点头,“原来是这样吗?天神与死神是同源的,祂们都源自于人类对死亡的恐惧。”
“令人遗憾的是,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着绝对的死亡。”
希尔说着挪过目光,看向圆桌的主位,那空出来的王座上。
伯洛戈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空出来的王座上,不知何时,已被一位幽邃的存在占据,裹紧漆黑的衣袍,勾勒出嶙峋枯瘦的身体,兜帽下露出苍白的肤色,目光藏匿于阴影之中。
伯洛戈好奇道,“他是真实的吗?”
“他是不是真实的,还是否重要吗?”希尔伸出手,想要触摸那位神秘的存在般,“他可以是任何东西。
带来终结的死神,亦或是引领我们前往天国的使者……他只是某个意义的化身,由我们思绪所诞生出的、一种具现化的存在。”
希尔将目光从死神的身上挪开,又一次地拾起棋子,伴随着棋子的起落,伯洛戈被逼至了绝境。
“你输了,伯洛戈。”
只要再行一步,希尔就能将死伯洛戈,见此伯洛戈无奈地叹着气。
“我有认真练习过的,但我可能真的不擅长这东西。”
“没什么,仅仅只是一场棋局而已。”
希尔顿了顿,突然说道,“所谓的原罪……不,我觉得其实不该用原罪这一具备明显善恶感的词汇来形容它,倒不如说神之力?你觉得这个形容如何?”
“很老土,但又很形象。”
希尔辩解道,“没办法啊,人类想象力的极限也就是这样了,把那些无法理解的、超越想象的,归结给所谓的天神。”
“回归正题,所谓的神之力,它仅仅是一种纯粹的力量罢了,但这份力量,会影响那些试图掌握它的人类,遵从欲望,这份力量就会化作原罪,令一切走向苦痛的循环。
如果拒绝欲望,摆脱凡人的劣性……那么它就会蜕变成所谓的美德。”
希尔说着看向沉默的第八人,他依旧是那副空洞无神的姿态,“遗憾的是,第八人只将一部分的神之力,转换成了美德,所以你我都不清楚,如果神之力真的获得完全的解放,会是一副什么模样。”
“当然,所谓的原罪与美德,也是我们对于这份力量的积极性与消极性的称呼罢了,”希尔再次重复道,“人类也有着人类自身认知的局限性,不是吗?”
“所以?”
“所以我想把这一切交由给你。”
希尔张开双手,像是要隔空拥抱伯洛戈一样,“如果你选择献身,那么破碎的原罪与美德将重新聚拢,神之力将被重置回原初的混沌,再也无法影响世界分毫。”
伯洛戈补充道,“但同样的,神之力一旦被人类观察、触及到,它就会由人类自身的意志而发生扭曲,就像当初的你们与天外来客一样。”
紧接着,伯洛戈喃喃道,“如果……如果选择了沉沦。”
“那么一切都将重演,魔鬼的纷争、生命的苦痛,一切都没有任何改变。”
“那选择解放呢?”
“我不清楚,”希尔摇摇头,遗憾道,“至少在我们的认知里,绝大部分人都沉沦于自身的欲望之中了。”
伯洛戈沉默了一阵,感慨道,“真是一个艰难的抉择啊,就算选择了献身,也无法确保后继者会做出什么样的抉择,而且如果后继者选择了沉沦,那我们的牺牲将毫无意义。”
“是啊,但你难道不觉得这样很有趣吗?把所有的筹码都押在人性上,”希尔病态地笑了起来,“人类的命运不由你我来决定,而是由人类自己。”
希尔挑逗着伯洛戈的神经,撼动着他的心智,“那么,伯洛戈,你要拒绝吗?”
“拒绝?”
“对啊,拒绝献身,与其把信任寄托在那虚无缥缈的后继者身上,倒不如坚信你自己,就像一位独裁的君主。”
希尔像一位魔鬼般,肆意地狞笑了起来,他审视着伯洛戈的灵魂,那残缺空洞的内在。
“如果你拒绝的话,也没关系的,伯洛戈,我会把所有的力量都交给你,你将赢得这最终的胜利,主宰所有的力量,成为那诸恶之首。
你会成为下一位天外来客,那主宰命运的大魔鬼,你可以肆意收割世间的灵魂去满足自己,而且那时将再没有人能阻止你。”
希尔畅想着那美好又绝望的未来,“你也可以尝试着对抗原罪的影响,固执地坚守所谓的本心……但说实话,其实当你拒绝献身的那一刻,你的本心就已摇摇欲坠了,不是吗?”
他的声音低沉了起来,像是黑暗里的蛇群彼此纠缠、摩擦着鳞片。
“就像我、就像他们一样。”
希尔的手指掠过一头头的魔鬼,“当他们臣服于欲望的那一刻,他们就已经死了,活下来的不过是人格化的欲望罢了,就像现在的我一样,一种奇妙的同分异构体……”
“不过,这也可以视作一种不死的形式,你意识的连续性没有中断,你大可以欺骗自己,你还是伯洛戈·拉撒路,世界的救主,你会用这至高的力量,去创建你理想中美好的世界。”
希尔双手合十,觉得这一切美妙极了。
“伯洛戈,是为了那微弱的希望而献身,还是遵从自己的欲望,成为世界的主宰呢?”
伯洛戈没有应声,他低下了头颅,摩擦着手指上的光耀戒指,就像等候通知的职员,在走廊里反复踱步。
隐约间,伯洛戈察觉到了光耀戒指上一丝微弱的以太,他下意识地去触动这贫瘠的力量,而后,一抹微光从光耀戒指上亮起。
只见戒身上浮现起了一对光圈,它们有节奏地收缩、扩张,变成波浪,然后又像是眯起的眼睛,变成一条直线。
伯洛戈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很显然,这就是艾缪眼中光圈的变化,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居然把这种东西加了进来,此刻仿佛艾缪真的在这里,正朝着自己挤眉弄眼……
脸上的笑意凝固了起来,像是破碎的冰面般,节节崩塌。
伯洛戈双手捂住脸庞,时间像是在这一刻静止了般,黑暗无声蔓延,疯狂于静谧中酝酿生长。
不知过了多久后,微弱的啜泣声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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