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莼不情不愿地捡了信起来,一目十行,没发现有什么不同,都是些寻常的问话与安排,只是好像这纸比平时要厚一点,看起来有两张,用指尖去捻,却捻不起来。
他恼羞成怒,瞪着侍从生闷气。
“不对呀,传信的人说了,殿下让我们十日后开始执行计划,安排好了立刻撤退,都写在信里了。”
“……”王莼无言以对,又被裴稹摆了一道。
都已经叫传信的告诉你了,何必还要多此一举写封信,告诉他信里有安排呢?摆明了是逗他!
不过这消息倒是好消息,王莼一想到不出十天,他就能踏上回京的归程,立刻振奋起来,提笔开始安排诸项事宜。
百里开外的沭阳城,一人身着玄衣,坐在城楼上,眺望着遥远的北方城池,天际风云变幻,空气似乎凝滞了,端阳节特有的蒲艾香气从城中各处升腾而起,搅散了这股压抑的氛围。
裴稹手边摆着一盘灰水角黍,手中也拿着一个剥开了的角黍,并不在意沾染在手指上的米粒,慢悠悠地享受着这美味,行动举止间不见粗俗,却有一份闲适淡然的意味。
他的衣袖被城头的清风吹起,露出腕上的五彩丝绳。
等他吃完了,身后的侍卫才敢开口,恭敬道:“殿下,网已经撒下,只等大鱼咬钩。”
裴稹却是一笑,冷玉鸣泉般的声音带着几分神秘:“这边关的云,我也看厌了——嘘,风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娉婷及笄女公子”“人物无此美且都”两句都出自
《题徐参议所藏唐人浴儿图》[宋]王炎
第83章咏絮之才
曲水流觞的规矩大家都懂,琴声停的时候,酒爵在谁面前,这人便要以“端阳”为题作一首诗,不然就得饮下一杯酒。
裴贵妃命琴师弹奏,众人便安静下来,看着曲水中的酒爵慢慢漂过来。琴声泠泠,浸透人心,五月的天气也是恰到好处的晴朗舒适,王萱正发着呆,琴声戛然而止,酒爵停在了她面前。
她望了一眼上首的裴贵妃,神色不明。
“嘉宁县主自小便以博闻强识著称,作诗这种小事,肯定不在话下吧?”
“那是自然,嘉宁县主的母亲卢氏,当年可是有着‘大雍第一才女’的美名,一母同胞的玉郎也是才辩无双,县主的文采当然不会差。”
元稚听着身边的议论声,担心地看了看王萱,皎皎她不爱出风头,但一喝了酒就会脸红,说些胡话,这么重要的场合,一定不能让她碰酒。
她伸手去拿酒爵,旁边却伸出一只纤纤素手,王萱低声一笑,念出一首五言绝句,词句清新,描绘了端阳时节孩子们放彩鸢、打秋千、斗百草的热闹场面,写得极生动。
郑氏是个爱诗的,平日自己也作诗,很是赞赏王萱诗中的意境,于是高兴地鼓起了掌,其他夫人也对王萱的才气有了具体认知,赞叹起来。
裴贵妃笑意盈盈,好似对她的表现也十分满意,道:“嘉宁县主此诗甚佳,不如命人抄写下来,放在宫中藏书阁,后人见了,也能知道今时今日,有这么一位扫眉才子。”
王萱自是谢恩。琴声又起,又一只酒爵顺着水流漂过来,毫厘不差地停在了王萱面前。这一次,再没人觉得是偶然了。
王苹悄悄扯了王萱的衣袖一下,眼中皆是担忧,王萱按了按她的手背,拿起酒爵端详片刻,众人都以为她江郎才尽,写不出诗要罚酒,却见她神色安然,朱唇轻启,又吟了一首以雄黄酒为题的节日诗,用词遣句精雕细琢,完全不像举手之间就作出来的诗。
众人还来不及惊讶,那琴师一扫琴弦,换了个清越悠扬的曲子,酒爵又一次停泊在王萱面前。
王萱仍是不惊不惧,带着笑容吟出今日的第三首诗,内容还是端阳节,词句仍然秉承她的诗风,圆润清丽,含蓄蕴藉,听得出来是她临场发挥写出来的新诗,并非旧作新装,也不是套用他人的词句,这样才气纵横的女子,千百年也难得,怎能不让众人讶异?
裴贵妃轻咳一声,琴音顿了顿,又响起来,讨论的声音都小了下来,所有人都在屏息看下一次酒爵是否还会停在她的面前。
酒爵滴溜溜地在水中旋转着,一路远去,并没有停在王萱面前。
众人发出失望的嘘声,拿到酒爵的年轻女郎红着脸,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自她以后,那酒爵似是着了魔一般,一直没再选中王萱。
但是,仅凭先前王萱呼吸之间就做出的三首诗,这种才气,也很了不得了,古有“七步成诗”、“咏絮之才”,那都是鼎鼎有名的大文人才能做到的,她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写出三首诗,而且首首不俗,也当得一个才思敏捷。
有了王萱珠玉在前,剩下的拿到酒爵的贵女,多数都避着她的风头,选择饮酒,有那仰慕裴稹或想当太子妃的,憋着劲儿作出两首诗,都不如王萱的精巧清新。
听了十几首曲子,上首的裴贵妃开始闭目养神,指尖漫不经心地敲着桌案,一直陪伴在侧侍奉她的宫女都有些惊讶,这还是裴贵妃第一次在人前露出懈怠慵懒的情绪。
其实她们侍奉裴贵妃也有一年多了,但裴贵妃到底是怎样的脾气,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知道手底下的人若犯了错,裴贵妃是绝不姑息的,平日里她都十分温和,好似戴着一张完美的假面,从不泄露一丝真心。
这一点,与从前的嘉宁县主有点像,但嘉宁县主只是年纪轻,不爱与人交际,看得出来她的淡漠未达眼底,心肠还是极热的。起初她们以为裴贵妃世家出身,才目下无尘,淡漠隔离,但时日愈久,才知这位温柔可亲的贵妃娘娘,是最最狠心无情的。
裴贵妃从宫女手中温热的茶水,一时不察,竟洒了几滴在裙面上,于是笑着同众人道:“诸位夫人继续,这儿离蓬莱殿也近,本宫先回去更衣,稍后便会回来。”
大家自然不会有什么异议,只是看向王萱的炙热眼神渐渐冷静下来。精于世故头脑灵活的诰命夫人们一下子就能看出其中端倪——裴贵妃或许并不希望嘉宁县主成为太子妃。
至于原因,大概有三个:其一,嘉宁县主背后的琅琊王氏一直避世,如今已经没落了,等王朗退下去,王恪与王莼或许不足以接替他的位置,对于太子殿下并无助力;其二,本朝以来,外戚干政一直很严重,皇后背后的贺氏,德妃背后的崔氏,都出了不少败坏家族名声的丑事,引得民怨沸腾,难保将来王氏不会如此;其三,世家贵女之间,总有些傲气,身份相轻,才气相轻,样貌相轻,都找得出比较的理由,裴贵妃或许并不想要一个出身太高的儿媳。
更何况,嘉宁县主之前身体不好是出了名的,她与安阳公主之间的争端,大多数人也都见过,嘉宁县主虽然性情温和,但要是被惹急了,嘴皮子却是比她兄长还厉害的。
试问,一个身体不好,不利子嗣,身份高贵,不能得罪,家族羸弱,不堪扶持的太子妃,对如今这个出身民间,前有身份存疑,后有宸王父子觊觎的太子来说,怎么算得上好姻缘呢?
这样一想,端阳宫宴上的夫人贵女们又蠢蠢欲动起来,气氛变得活跃多了。
郑氏也想通了其中关窍,略带担忧地看着王萱,后者只是一笑,反而有些释然,不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她都选择相信裴稹,哪怕现在他不在她的身边。
她和裴稹之间的婚事,只能他们两个自己来谈,更何况,王萱远还不觉得他们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许是出了神,王萱身边的宫女不小心也将茶水洒在了她的衣襟上,迫于无奈,她只能起身,去重华宫偏殿换件衣服。
元稚要陪着她去,却被旁边的宫女嘴快拦住了:“重华宫换衣的地方又远又偏,女郎还是不要去了,免得人多杂乱,耽误了时辰。”
王萱不置可否,便带了卷碧,跟着那宫女去了。
重华宫她也是第一次来,那宫女在回廊之间绕来绕去,带着她们渐行渐远,四周树木蓊郁,王萱分辨不清方向和位置,便起了疑心,在一座假山旁站定,对那宫女说:“据我所知,重华宫长宽皆不过百丈,再走下去,应该就不是重华宫的范围了吧?”
宫女慌了一瞬,才勉强镇定下来,扯着笑脸对王萱道:“婢子在重华宫侍奉已有三年,不会走错路的,县主大可不必担忧,只管跟着婢子走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