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满教用的是立棺,送上山天葬,尸体摆进立棺里头不能露端倪,看上去必须是安详走的。
蒙哥冷淡地笑了声:“神医,做得不错。”
他说的是跛脚的汉话,北地口音浓郁,这是蒙哥这两月从边民口中学来的,他是聪明人,闲暇之余用了一点工夫,竟也学会了许多汉话。
大夫抖了一抖,满肚子的圣贤典章撑住了他的骨气,没当场跪下。
他知道这敌将是想灭口了。
北元的窝阔台汗王是萨满教的忠实信奉者,他们国内宗教繁多,百姓信仰驳杂,唯独萨满教是延续了千年的国教,从远古流传至今。
元人军营里八成以上的兵都天天拜腾格里长生天,乃万物至高神。
巫觋作为长生天神在人间的口传使者,竟被大帅一刀攮了肚子……
眼见蒙哥擦干净了刀,站起身朝他望来了,大夫挺起胸膛闭上了眼。
“来人,带神医回去。”
大夫猛地睁开眼。
蒙哥盯着他:“我们的大夫不够,我留你一命。用你最好的手艺,给我的将士治病,敢作乱,剐。”
大夫额头的汗淌入眼,刺得他眼泪直流,一时不知该喜还是该哀。
大帐里,十几员大将坐成两排,手边放着酒肉和奶食,谁也没碰,谁也没吭声。
远在大都的窝阔台汗王登临大宝不过三年,还在筛捡亲信的关键时刻。想把各部精兵拢在手,是个烫手的事儿,汗王索性借着“征讨四方未服诸国”的由头,命令各宗室长子领兵出征。
这一筛捡暗藏玄机——剽勇善战、狼子野心的,往西边的莽莽草原上派,西头有诸多小国,够他们分散精力了。
听话的,留在身边做亲随。
仗打得好又听话的,才会加官进爵。
蒙哥二十又三,其父拖雷原是北元的大监国,却死在盛夏七月,死得蹊跷。他得知父亲的死讯千里奔行,赶回了大都,才知父亲是死在打仗回程途中的,人人都说父亲得了一场热病薨的,连尸身也没留下。
守丧百日刚过,汗王就催着他出征了。
蒙哥自己军功赫赫,自觉不比哪个大将差,却是在场唯一一个失了父族倚靠的。
阿爸嘎(叔父)却点他做左翼大军的主将,要是他能率着大军长驱直下,一举攻进京城,就能提着盛朝皇帝的头回去请功。
而他要是困在此处,始终楔不开上马关,则会沦为大都的笑柄,就算灰溜溜地回了大都,也再无颜面担起孛儿只斤家族的姓氏荣耀。
阿爸嘎是把他放在火上煎。
副将们私底下拉帮结派,议事时仍窃窃私语,是瞧不起他。
“讲出来!鬼鬼祟祟说什么!”蒙哥猛地击桌喝了一声。
“蒙哥你发什么火?丢了真神使者,我们不着急吗?”
年轻的将军们连敬称也不叫,各个神情阴晴不定。
其中一个年纪较大的将军言之凿凿说:“大巫从不说谎,他做天神使者七十多年,他的预言从未出过错——盛朝人一定是造出了什么神兵利器,能一眼看透千里,看破咱们的布防!”
众将纷纷点头。
盛朝的火炮永远对着他们,不论白天黑夜,不论小股探子,还是千人前锋,一旦靠近就骤然轰过来,像一双十二个时辰昼夜不歇的天眼。
……盛朝人,有怪异的眼睛,能从京城一直望进大都去……
……鬼怪赐下金色的天眼……
大巫的话穿透混沌,将他们近一月的迷惑扯开了一条思路。
蒙哥神情一变再变,嘴角紧绷成狠厉的弧度:“探探他们,带战俘来。”
殿下走了十天,军营里一片寂静。
万里眼放在城楼上,总有副将不听军令跑上去乱用,一旦看见蒙军的小股探子游近,就张牙舞爪地杀上去,毫不顾忌会不会暴露这万里眼的存在。
副帅孙知坚年岁大了,不愿跟后生小辈计较,索性令工匠砌了个小小的铁屋,挂了铁门与三道密锁扣,钥匙装在自己身上。每天挑视野好的时辰,他亲自坐到城墙上,将军们排着队用万里眼,倒也和睦。
元军的营地一片沉寂,远远望见他们过了个盛大的白日节,节后赶牧、驯马,安静又悠闲。
那些盛着二十万铁骑的蒙古包沿着地平线铺成行列,也显得无害了,仿佛一排懒洋洋的兔子露着肚腹打滚,瞧不出嗜杀本性。
军师陆明睿端坐在万里眼前,从圆形的镜孔中望着敌营。离得太远了,人与景都褪了色,是灰蒙蒙的。
他道:“元军狡诈,今晨主帐旁升起了白旌,这会儿又有大队人马往赤城去了,不知是什么意思,诸将军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他每天秃噜几遍,翻来覆去就是“元军狡诈”“不可掉以轻心”这么两句。
众人都听腻了,闹着:“陆军师看完没有?该换人了!”
隔着十里地,赤城的南城垣遥遥在望。
赤城本是盛朝的上北路第一关,剽悍坚固得像一头蛮牛,城墙外廓厚实,城池占地广,左右又有长城可倚,任谁来了都要夸一句“北境之咽喉”。
他们这上马关一个中型关,规模还不足赤城一半,因受地势所限,城防也不是正四方的,浑似跟在赤城屁股后边的小老弟,丢了赤城实在叫人肉痛。
陆明睿瞥了葛规表一眼,又跟随那大队北元兵的行走路径挪动万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