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琼闭了闭眼。
一切都合她心意,她想进的就是那里。
她站在荼荼房门前,手碰着门扉,半晌没敢开门。
她有个习惯持续了十五年之久,从不允许仆妇进自己的屋。因为屋里藏着的私物太多了,都是原身留下的。
老人家总是念旧的,家里姑娘从小到大的衣裳不能丢,要留下来,挑几样最有纪念意义的压进箱底,这就算是一年一年攒下了福。
出生时的襁褓,小时候的花衣裳,第一次穿裙,及笄那天穿的采衣,出嫁时的嫁衣,都在她屋里藏着。
还有跟唐振之,之间来往的每一封书信……
甚至是那女子生产后血崩不止,力竭时,她抚过一双儿女的胎发,最后做出来两支胎发笔,华琼都仔细锁着,没敢丢。
她自己占着人家的躯壳,最早几年,觉得自己是个偷儿。后来想开了,觉得自己是个体验者,窃了别人一段生活。
那些旧物要是丢了,那个女人就没影儿了,谁也不知她曾在这世上活过了。
而华琼记得,荼荼也有不许仆妇进屋拾掇的习惯。
那扇门早开了锁,她推门进去,屋里落了点细尘。满间屋就那么几样家具,一目了然,能藏东西的地方闭着眼也能猜出来。
那孩子爱抄诗,爱仿着坊间名曲的韵律和节奏写诗。
顺着衣箱往下摸,几册诗集果然都藏在箱底。
字迹是认认真真的簪花小楷,形骨绵软,顿笔总是轻得连不住。
华琼点起灯,捧着那几本诗集一页一页翻看,都是东边圃田泽传出来的名句,稚龄孩子不知意思,什么朝朝暮暮相思、彩笺落了烛泪、胡笳悲切歌断肠……
听懂听不懂的全往上抄,相思里掺着点苦,艳词里头和着点悲。
圃田泽边多的是这种曲词,眠花宿柳的士子卖词,青楼妓子谱了曲唱——不明快,不向上,跟十二三岁的少女半点干系也无。
华琼看着过两回,只觉啼笑皆非,让荼荼别再写这样的词了,叫人笑话,说你该好好念书,将来能写出更好的诗词。
她心眼小,始终记得那丫头冷冷睇着她,不知从哪儿学的翻白眼,脱口而出的是“你这抛夫弃子的贱妇,凭什么教我识道理?”
——棒槌。
打那以后,华琼再不想见那棒槌了。
她悖着封建礼教,和离了,回娘家了,开门做起了生意,生意越做越大,跟百八十个男人把酒言欢,商行天下,活出这时代一个女人不该有的样子。
只是心里边,到底没硬结实,被骂了是要记仇的。
义山来斡旋过几回,她想着没事儿,没撑个笑脸去哄小孩。想着小丫头气性大,长大了明白道理就好了,派人在唐府看着、银钱送着,能有什么事儿呢?
那孩子却没能长大。
……
诗集翻到头,终于看到那孩子留下的绝笔书。
言辞稚嫩,字迹上有几滴皲出的圆点,走时大概是哭着的。
唐家上下五代人,没出过一个像样的文化人,背上的礼教却比谁家都背得重。家里的女孩不入字辈,通通是单字,起名大多是“娴”、“温”、“柔”。
华琼不喜欢,“荼荼”二字是她留下的,盼着这孩子如火如荼地活,一辈子畅快又热烈。
她这血缘上的娘,却没给她一个如火如荼的活法儿。
唐荼荼一整天没见她娘,清早问了一遍,晌午问了一遍,到了天黑又问,仆妇总算说:“华掌柜回来了,在饭堂呢。”
叫“夫人”不妥,没官身,叫“太太”也不妥,太太在衙门呢。这位身份也不轻,没有把亲娘叫成“小太太”的道理,仆役全跟着喊“华掌柜”。
唐荼荼一喜,洗净手就往饭堂跑。
路上碰到叁鹰,他领了几个影卫抬着个大家伙,一伙人全横着走,生怕来来往往的人磕碰了。这东西有棱有角,用黑绢的防尘布罩着。
叁鹰满脸得意:“姑娘快瞧瞧,看我把什么拿来了!”
唐荼荼看形状,不敢想:“这是我那……”
黑布一掀,白布屏陡然亮相,正是一面放映机屏幕,三米宽两米高。
唐荼荼高兴傻了:“从哪儿来的呀?怎么把它带过来了?”
叁鹰:“工部做得快,从南到北各大府全发完了,渐渐往各县走,一个县给一台。咱离得京城近,今儿刚送到。”
“姑娘是不知道啊,宫里头各宫娘娘人手一台万景屏了,听说今年元宵节也放了动画。常说大典礼器不二趟,是说再稀罕的物件呈给皇上看过一遍,就不能再往上呈第二趟了,今年却是皇上点名要看这东西——重阳节看了一遍,除夕又看一遍还不够,钟鼓司排了新戏,新画带分门别样刻了好几版呢。”
“什么‘菩提照路’,什么‘八仙过海’,‘唐三藏取经’,全刻了画儿排了戏,太后高兴得不得了,宫里人人都爱看。”
唐荼荼一时啼笑皆非。
放映机啊,这么好的大发明,又配上老八样,成了贵人们的玩意了。
多给她配几台不好吗,能给全县推广科学文化知识了。
可看见这东西,到底是高兴的。唐荼荼帮着他们看路:“就摆到院里,等吃完饭了,咱们请大伙儿看电影。”
华琼魂不守舍的,捧着碗面坐在饭堂门口,听着院里的说话声。
她知道这东西,皇帝赐了个雅名,称作“万景屏”,如今在京城已经是万金难求的宝物了,连她都没寻着门路买一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