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日,圣册帝即以长孙垣勾结徐正业造反之举俱已查实之罪名,罢官除名,籍没家产,斩首长孙垣及其两子。
其余族人也依罪责轻重或处以绞刑,或罢官贬谪流放。
念长孙氏过往功绩,其族中未年满十六者不予追究株连,但皆需随同族亲迁往黔州之地,今后其子孙后代,无诏不得离开黔州半步。
圣册帝不是没想过斩草除根,但历来断人血脉之举,皆有损阴德名望,更何况长孙氏树大根深,背后仍有余力及其他士族势力支撑,若试图一举除尽,她亦必遭反噬。
有时稍示以宽仁,留有余地生机,是为了断绝对方于绝境中的竭力反扑之举。
这棵大树既已倒塌,其余枝蔓,大可留在日后再行剪除。
此时此刻,少年长孙寂怀中抱着祖父牌位,已与几名族亲一同坐在了离京前往黔州的马车内。
昔日骄傲清贵,不可一世的小少年此际身着素色布衣,眼眶中泪水早已干涸,神情沉郁麻木。
马车粗陋颠簸,车内除了几只包袱再无其它,他自出生以来所用无不精细,从未接触过此等粗糙之物。
但这已是帝王“宽仁善待”的体现。
长孙寂长久地沉默着。
他原以为小姑之死,是他所能想象到的人生至痛,却未曾想到那竟只是个开始。
祖父死了,祖母自缢,父亲死了,母亲随父亲而去,那些看着他长大的嫡叔们也都死了……
“阿寂,从今后,你便是长孙氏的新任家主,要记得你祖父临去前的交待。”族人的声音悲沉沙哑,却又饱满不甘的寄托。
长孙寂有些恍惚。
祖父的交代……
是了,行刑前的那晚,祖父有话交待给了他。
祖父未再瞒他,与他将一切前因后果言明了,祖父的确早知徐正业要起兵之事,也的确收到过薛仁和骆观临的密信……
祖父虽未有应允他们,但亦有隐瞒之实,因为祖父存下了借徐正业逼明后还权之心。
祖父说,他知徐正业等人恐有狼子野心,他无意与之为伍,只是想借力而已。
祖父说,长孙氏与以崔氏为首的五大族有不同之处,那便是长孙氏与李氏同盛同衰,忠于李氏,无论如何争权夺势,然此志从未更改。
所以,祖父将长孙氏家主印交给了他,命他担起此责,保全长孙氏,并寻良机再择李氏明主,助其重振李氏江山。
他此时闭上眼,似乎还能看到祖父那双不甘而又坚定不移的眼睛。
择李氏明主,重振李氏江山……
单凭他,当真能完成祖父遗志吗?
少年垂眸看着怀中包着黑布的牌位,渐又红了眼眶。
他似乎又看到祖父在牢中苍老狼狈的模样,祖父还曾有过那般低低自语——
“当年我为固阿姊后位与长孙氏之势,选择扶持那位资质平庸三皇子而百般打压于他……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更早些,倘若当年我与阿姊选中的是住在象园旁无人问津,可怜病弱的那一个,于阿姊膝下好生养着,今时今日之景是不是便全然不同了……”
“所以,从一开始便选错了……长孙氏今日之败局,或许早有预兆了。”
“阿寂,祖父当年选错过,故而你定要擦亮眼睛好好选……”
……
安邑坊,崔氏祠堂内,一道苍老清瘦的身影静立不语。
“父亲。”
崔洐从外面进来行礼,低声道:“长孙氏族人已顺利出京,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定会护送他们平安抵达黔州。”
崔据点头。
那些明施宽仁之举者,暗中却未必宽仁,长孙氏虽已注定败落,但若能保有一丝血脉,便可尚存一缕星火。
“父亲……”崔洐犹豫片刻,还是拧眉道:“明后如今行事愈发不顾后果,再这般下去恐怕……”
“你终于也能看清此事了。”崔据道:“我早已说过,士族与明后,注定只能存其一。”
“可她怎么敢……”崔洐语气里有压抑着的离奇的愤怒:“先是裴氏,再是长孙氏,她这般行事便不怕……”
“你欲杀人,还不允人反击吗。”崔据转过身,打断了儿子的话:“此事她退不得,我崔氏同样已退不得,存亡胜负,且尽人事,听天命。
令人召集族人,前去知事堂议事。”
崔洐应下。
崔据出了祠堂,一名心腹老仆跟随左右。
“并州近日可有传信回来?”崔据边走边问。
“回家主,近日不曾有信传回。”
崔据眉心蹙起,有一丝忧色。
并州?
崔洐不禁问:“父亲,何人身在并州?”
并州是那逆子辖地。
崔据:“令安此前奉密旨出京去往并州,走时匆忙,十日前方传信回府说明内情。”
崔洐一怔。
所以,彼时他眼中的那逆子率兵不告而别,是因提早奉了密旨出京?
崔洐皱眉,忽然觉得自己当初大怒之下病得有点冤。
不免又问:“既有来信,那父亲为何不曾告知儿子?”
崔据看他一眼:“你若在意他的事,这封信他便会令人送到你手上了。”
“……”崔洐脸色变了变,片刻才又问:“为何突然去并州?不是说去北境练兵重修边防?”
崔据面色几分凝重:“并州恐有变。”
且只怕并非是那位长史之变。
令安此时不知是何处境,是否平安……
崔据放心不下,遂令人密往并州查探消息。
……
此一日,常岁宁一行人的马车已抵宣州。
在途中,她察觉到蹊跷之处,也曾让人快马加鞭去往并州,给崔璟送一封信,只是不知此时是否已送到他手中?
常岁宁思索间,马车已过宣州城门,阿点忍不住掀开车帘,好奇地往外看去。
后面一辆马车里的常岁安却半点兴致都无,这几日随着离宣州越来越近,他也肉眼可见地越来越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