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事情你也不早说。”郭康头痛地揉了揉脑门:“李玄英他也不说,哎,就这么憋着。我真是服了你们了……”“我周围,这种事情太多了。”欧多西娅实话实说:“有这种嗜好的人,到处都是,而且很多都身居高位。这还是那个老问题:我当时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了。”“刚认识的那会儿,我其实非常崇拜玄英,总觉得他和天使一样,强大而善良,应该是来拯救我的。但后来我才发现,他能做到的事情,其实也很有限。而且,为了他更好,我自己也不能让他去做很多事情,甚至得有意让他适当远离我,还有我身边的某些人。”“那段时间,我都是有些崩溃的……剧本里的语言,估计都无法表达那种矛盾的心情。”她深吸了口气:“当然,这些情绪确实没有什么作用,我也不是要争取同情。但是,就实际来说,如果玄英都没法解决,说出去又有什么用?”“他干掉几个在你们那边找事的人,还是可以的吧?”脱欢说。欧多西娅一脸纠结。“如果干掉几个人……我当时倒是没事了。”她犹豫了下,说道:“和玄英意外认识之后,我们很快就混熟了。我母亲和剧团的几个投资商,发现了这件事,立刻就改善了我的伙食,也不让我跟着其他小姑娘挤在一起了……”“等下,那個剧团当时也有点名气了,你母亲那会儿虽然没控制整个剧团,但也是个有钱人了吧。”郭康问;“你应该是她亲生女儿,有必要这么苛待你么?”“那倒不算苛待。后面给了我一个单独房间,属于额外优待了。”欧多西娅说:“我们那种环境就是如此。演员们的女儿,乃至剧团经营者的女儿,平时确实都是这么生活的。”“我小时候,是剧团里的一位女杂工兼职当保姆,照顾了我几年。母亲没有这个空闲,因为她每天都得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参加各种聚会,以求压过竞争对手。回来之后,也要安排各种工作,组织训练和日常的表演。晚上,也得连夜接待各种客人,根本没有时间休息。”“很难说,她对我是什么样的感情……大概就是人对自己的工具那种?当然,这也不怪她,她的父母,当年同样是这样做的。”欧多西娅似乎很有怨念,摇头说道:“在那种环境里,这算是大家默认的状态了。”“她就你这一个女儿,居然不怎么关爱你。”脱欢感慨道:“我父母可疼爱女儿了。我感觉都溺爱过头了。没想到,还有这种想法的。”“可能是社会底层,情况不一样吧。”欧多西娅想了想。“我说的这个‘底层’,不单是没有钱或者没有权力。”她想了想,补充道:“就像郭公子说的一样,实际来说,我家虽然称不上富贵,但还是有一些钱的。但是,像我母亲这样的人,地位就很……微妙。”“人们都看不起她。那些和她**的富贵之人,其实就没几个会把她当人看的。当然,他们双方都知道这些,所以也能够各取所需,理智地维持下去。”“而周围那些中下层的公民,也一样是鄙夷的态度。在很多辛勤工作的男性公民看来,一个出卖**的女人,凭什么得到这么多钱财?不少人会为此感到不平,进而更加厌恶和蔑视我们。而他们的妻子,则整天担忧自己的丈夫会被勾引,孩子会被教坏,十分警惕家人和我们产生接触。这些人眼里,我们的形象就更糟糕了。”“所以,大家一边欣赏我们提供的娱乐,给我们带来收益,一边鄙视我们。”她有些无奈地说:“其实他们的想法,也不能说错,因为那些指责,都是确实在发生的。”“我们这一行,本质就是讨好人。”她苦笑道:“有句俗话说,谁给伱钱,养活你,你就得服从他们。绝大部分时候,都是这么个道理。而我们的生计,直接来自观众的感受与好恶,自然就得费尽心思,去取得他们的欢心了。”“在这种氛围中,肯定就会有人选择捷径——反正就是得到好感,来取得收入,那为什么不直接找一些有钱人,设法取得他们的好感,然后直接要钱呢?这种想法,可以说是自然而然的,都不用人来教,任谁都能直接这么引申过去的。”“很多人都觉得,演员其实就是一群男女娼妓。”她耸耸肩:“其实没错。盈利的模式确实差不多,人员也高度重合。男演员可能还好一些,因为人们确实有艺术的需求,一些中上层的人士也乐意在这个方面投资。至于女演员,就不用多说了……”“所以,就算有钱,我们的地位很难会高起来。”她确信地说:“刚才您说,有些人群,是被掌握权力的主流组织无视的。这种边缘人,就更难以得到资源和真正的权力。而我们,都不止是被无视,不能随便加入的问题。我们干脆就是被主流组织成员和他们的亲人,直接鄙视与厌恶的对象。哪怕有钱有人脉,也是真正意义上的底层。”“怪不得让你装男人,学当剧作家。”郭康感慨道:“那至少要体面一些吧。”“哎,多少好一点吧,虽然其实也好不了多少。”欧多西娅说:“职业的剧作家和那种衣食无忧、随便写点东西玩的文人,完全是两种概念。”“这不止是出身的问题。如果依赖于创作剧本维生,那观众的喜好就对个人的生计起了决定性的作用。这种情况下,‘艺术’往往只是个好听的旗号,创作者需要做的事情,和演员们没什么区别,都是讨人喜欢而已。”“或许,有人可以兼顾大家的爱好和作品的艺术性,但这种人注定只会是少数。绝大部分没有那么出色的创作者,就只能试图模仿现在流行的风尚,揣摩观众的好恶,以此来多获取一些金钱。我认识的剧作家们就抱怨说,自己只不过是精神上的倡妓而已。实际上,他们和娼妇、演员,也没多大本质区别吧。”郭康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至于我自己,其实也差不多。”欧多西娅说:“后来,母亲确实给我花了不少钱,给我补习文法、艺术之类的知识。还设法找了关系,从一个落魄的贵人那里,雇来一位嬷嬷,对我进行训练,希望让我能更像一个体面家庭的小姐,防止因为出身和习惯差异太大,让好不容易碰到的大贵人感到厌恶。”“后来她也帮忙在剧团里隐藏我的身份,让我扮作男人,不和那些喜欢小女孩的客人接触。连那些对我男性身份感兴趣的希腊观众,也都被她赶走了,为此宁可得罪一些老客户。但我很清楚,这不是因为她出于母爱,要爱护我,只是我身上的收益期望太高,让那些平日里看起来有钱有势的客人,也变得不值一提了。”“你看,这其实和那些姑娘,没有什么区别。只不过,我是专门针对一个特殊客人,特别定做出来的娼妇罢了。”她长吁了口气。“但是,现在想想,我也不是特别怨恨她。”讲了这么多话出来,她自己似乎反而轻松了些:“因为我们那个环境,确实是容不下一丝温情的。”“你想想,我也就是这样,其他人呢?”郭康大概明白了她的意思,沉默着没有回答。“这些人,可能是最为远离实际权力、掌握资源最少的群体之一了。”欧多西娅说:“我们刚才说过,权力的根源是武力,所以下层男性至少还有出头的机会。而大部分没有什么特长的下层女性,连这种议价权都没有。沦落到我们这种群体中的,就更是如此了。”“这种状况,会有两个直接后果。首先,远离实际权力和资源,往往也意味着远离社会秩序。没有秩序的保护,自己也没有武力作为最基本的保证,结果就可想而知了。”“绝大部分从事女演员和娼妇这类职业的人,生活和奴隶差不多,几乎没有什么私有财产。”她向众人说道:“现在的罗马,奴隶已经很少了,法律也不再强调这方面的内容。但是,实际意义上的奴隶,还是存在的。”“那收的钱,就全都被组织者拿走了?”脱欢意外地说:“自己完全赚不上?”“就我所知,基本都是这样。”欧多西娅肯定地点点头:“她们自己,是完全拿不到钱的。经营者总会想办法编一些借口,进行克扣。而且,干一年下来,所有理论收入,肯定都会被各种生活支出、衣服、训练费用之类的名目完全覆盖,反过来倒欠了一笔债,也是寻常事。”“这也是为什么,我回想一下,就会立刻认同郭公子说的理论。因为我平时看到的,都是这种事情。”“其实,大家也都知道,编不编这些借口,说到底也没什么区别。就像实际税率都不是官府规定的固定数据,而是农人和税吏、豪强争斗之后的结果一样,这种‘做工’的收入,也是这些女人和组织者争斗的结果——但是,农人至少有抗争的能力,哪怕是欧洲的农夫,都时不时有抗税造反的。而那些女人,哪有这种能力啊。”“所以,能够去议价,从而保住自己部分财产的,都是极少数、真的有特别天赋的人了。我自己也没有见到过几位。”她摇头道:“剩下的人,就像我刚才说的,别说获得什么待遇乃至出名,能多活几年,就不错了。”脱欢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了,让她继续说下去。“玄英带你去看的那些演出,包括我参演的那些,都是最高一级的表演了——哪怕其中一些,只是地位相对较低的喜剧,但剧本里表达的也是严肃的话题,和政治、和朝廷希望我们做的宣传相关。这些戏剧,是能够写进评论家的作品里,可以参与正式大赛的那种。”欧多西娅则对郭康说道:“但是,这种戏剧,其实只是剧团演出的一部分。光靠这些是覆盖不了所有演出时间的,很多观众也不喜欢这种太正经的表演。所以,我们剧团还有一大部分收入,是来源于一些比较……不怎么体面的演出。”“绝大部分女演员,都是进行那种表演的。当然,很多人也会把表演本身,只看做营销的手段,而把表演之后的事情,当做正戏,当然也是更大的一笔收入来源。这样,您就更了解,为什么这些人和娼妇重合了吧。”“原来是这样。”郭康点点头:“凯旋式那几天,我还老远瞅见过几次。没想到,看起来热闹,实际却这么惨啊。”“是啊。我们和黑帮关系也很密切——你现在应该能理解其中原因了。那些样貌一般的人,很快就会因为赚不到足够的钱,被迫加班加点服务,还会动辄被打手殴打。而且,还有一些……总而言之,都是很残酷的规则。”说到这,欧多西娅叹了口气,没详细说下去:“她们都活不长的啊……”“漂亮一些的人,情况会好一些。但哪怕是火过一阵子的女演员,也不可能坚持太久。”她想了想,举例道:“你了解那些廉价化妆品么?”“呃,我没研究过。”郭康挠挠头,转头问狄奥多拉:“你应该懂吧?有哪些啊?哦,便宜点的……”“便宜点的……”狄奥多拉也想了想,然后回答:“用黎巴嫩产的丁香香皂清洁,然后涂上天鹅脂、驴奶、阿拉伯树胶和豆类粗粉的混合物保养一下,可以让皮肤变白变好——哦,天鹅脂太贵了点,羊脂也可以,就是味道不太行。另外,也可以用蜂蜜、海盐和橄榄油混合,备一些随时使用。化妆的时候,试试用米粉、豆粉加一些玫瑰水……”“好了,我觉得我问错人了。”郭康果断打断了她:“咱们对便宜的理解大概有区别……”“你自己问的。”狄奥多拉撇了撇嘴:“想省钱直接不化妆也行。古罗马的维斯塔贞女就是不化妆的,那会儿大家觉得这才是最贞洁的呢……”“哎,谁让我们那边,和贞洁大概是关系最远的地方了。”欧多西娅自嘲道:“而且,她们也肯定用不起您说的这些配方。很多用的就是铅粉。”“古时候的罗马人已经吃了很多这方面的亏了。”狄奥多拉摇头道:“用一段时间,脸都会烂得。”“大部分人没那么美丽,比较漂亮的人也必须漂亮得更夸张一些。要竞争的。”欧多西娅摇摇头:“烂掉之前,她们起码多活了几年,不是么?”狄奥多拉张了张嘴,没有回答。(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