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彦直拟开海条陈的时候,另外一件更重要的大事也并行不悖地进行着,那就是拥立新君!
皇帝被劫持到海上去了,此事对大明来说简直就是奇耻大辱!国不可一日无君,皇帝暂时没能迎接回来,新君登基便势在必行!
这件大事,反不是徐阶和李彦直挑头——他们不着急,因为他们是拥立的实力派。那些没在勤王保驾中立了功劳的御史、部臣才是最着急的。可是这第一道请皇帝登基的奏章,也是要冒一定危险的。
因为眼下的形势有些特殊:嘉靖还没死,还在海盗手里呢!
谁知道大佬们这时打什么主意呢,是想换皇帝了,还是想等待嘉靖归来?底下的人琢磨不透啊!
这可是非此即彼的政治立场,队伍站对了,奏章上对了,也许就升官发财,若是上错了,兴许就得被打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不过早上晚上,总得有人来上,而让李彦直没想到的是,上这第一道拥立奏章的,竟是严党的人——严嵩的干儿子、通政使赵文华!
“见风转舵的小人!”有清流骂了起来。
但却有更多的人后悔起来:“我怎么不早点上啊!让姓赵的捡了便宜!”
赵文华带了这个头以后,拥立的奏章登时如雪片一般飞了过来,这也在李彦直的意料之中,甚至就是拥立奏章出来后反对声音的出现李彦直也不意外,可又一件他没有想到的事是:反对的大臣居然不是那些奸党小人,而是那些清流,甚至是那些“老实人”。相反,倒是主张陛下赶紧登基者,内中多是像赵文华这样的“小人”!
这就让徐阶与李彦直有些为难了,因为清流士林是他们争取的同盟军,而那些“小人”则是他们打击的对象,但现在情况反了过来,一时便叫他们不知该如何处置才是。毕竟,那些“小人”的名声太坏,在可以选择的情况下,谁甘愿与他们为伍啊?
而且反对派的意见也不是很激烈,只是持重:大难已过,国君未回,新君登基何必急在一时?
朱载垕本人以及杜皇后都没有很大的魄力,一切事宜,就看徐阶的处置。
从已经呈上来的奏疏的情况,徐阶注意到,没上书的人占据了多数,这些人应该是在观望,而已经上书的人里头,反对者的数量竟有压倒性优势!
反对派认为:现在国家已经稳定了,有监国在,基本的行政程序又完整,何必急着立皇帝?
赞成一派的意见则更加简洁了当:国不可一日无君!
这时候反对派又问出了一个问题:现在皇上还没龙御归天呢,万一皇上回来,你打算怎么办?新皇是退位,还是不退位?若是退位,那何必现在登基?若不退位,那不是我们这些做臣子的认为地制造了皇家父子的对立?那岂非陷监国裕王于不孝?
双方都引经据典,好像谁都有理,蒋逸凡看了邸报后叹息道:“就这么辩下去,就是一百年也辩不完!”
风启则冷笑:“大家都不说实话,都掉书包,当然辩不出个一二三来!”
张岳问:“不说实话?”
“对,对。”蒋逸凡笑道:“什么‘国不可一日无君’也好,什么‘陷监国裕王于不孝’也好,都只是场面话,他们真正争的都不是这个!”
张岳问:“那是什么?”
“那还用问!”蒋逸凡大笑道:“当然就是一个利字!”因说出一番道理来,听得张岳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嘿嘿!我原本以为北京城的人还有几分斯文气,听你这么一说,原来比我们这些做生意的还市侩啊!”
原来扶立朱载垕一事,得利最大的只是徐阶、李彦直、张居正、殷正茂等少数人,大部分臣工都没能分享到这拥立之功,因此年轻一点的官吏或者是真正对嘉靖心存眷恋,仗义执言,但大多数的官员却都是出于利益的考量而反对。
张岳本也是个聪明人,但进京之后先是见王直虽有实力却指挥不动文武百官,便误会了在这京城还真有利益所不能动的仁义礼制在!殊不知这些仁义礼制,背后全是由名利二字支撑着,士大夫们不帮王直,不是因为不符合圣贤的教诲,而是因为帮助王直不能实现他们的最大利益!
经过这次的事件之后,张岳这个生意人才算真正看明白了这些官僚的每一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可是我们有徐阁老压在上头呢,那几个跳梁小丑,能有什么能耐?”
不想事情却越闹越大,当徐阶打算动用权柄镇一镇那帮不识好歹之徒时,李本竟然也出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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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亭,你何必这么着急呢!你如今都已经是首辅!就是再把监国拥立上去,也不过多一项震住之功罢了。”
这句话把徐阶说得一惊,他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这场政治斗争的形势比他预料的还要更加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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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土木堡之变的明英宗不同,嘉靖做了几十年的皇帝,误国误民的事干了不少,但却叫士林清议抓不住他的把柄!儒家评价皇帝时最忌讳的几件事情,如残暴好杀,如贪色误国,如宠信阉竖,如加饷虐民,嘉靖一件也没犯!至于怠工不上朝,好道好炼丹,这些却是小节了。因此这个皇帝出事以后,士大夫的评议是:嘉靖无罪!
他不但无罪,而且根底甚深!
这是一个做了三十年的皇帝啊!
别看他不怎么上朝,可是掌控朝臣的手段高明着呢,这个皇帝是自觉地纵容党争,任由臣下分成两派,他讨厌谁就暗中扶持一派打压另外一派,却又不将那一派打死,总要留下些种子,赶走了杨廷和,起来了张璁,却又扶持比张璁弱小得多的夏言,等夏言斗倒了张璁,大权在握,他又扶持严嵩起来对抗,然而严嵩整死了夏言,按理说夏言所提拔的徐阶也该倒霉,可嘉靖偏偏又把徐阶留下,还让他去了翰林院做掌院学士——这简直是在帮老徐积累政治资本了!
因此杨廷下野,夏言弃市,杨、夏的继承人只恨张璁、严嵩之辈的奸臣,却不恨嘉靖这个皇帝,就是徐阶自己,尽管他也隐隐猜到这是嘉靖的权术,可内心依然不能不对这个皇帝存着几分感激。这几分感激使徐阶暗黑的内心深处保留了几点白斑,也正是这几点白斑,使得才四十八岁的徐阶离官场绝顶境界终究还差了半分的火候!
徐阶犹如此,那些受过皇帝“恩惠”的满朝文武就更是如此。
从这些奏疏中徐阶和李彦直便都看出嘉靖的影响力有多大——他人不在了,可是茶居然还没凉。
毕竟,徐阶在大变发生之前还只是阁臣之一,而且在阁臣之中资历最浅——入阁不过短短一年,实力比之严嵩也是大有不如,更别说和在皇位上一坐就是三十年的嘉靖了!和嘉靖、严嵩相比,徐阶在众老臣眼中根本就是侥幸得志,而李彦直更不用说,完全就是一个暴发户!
嘉靖二十九年的内阁本有四人:严嵩、张治、李本、徐阶。张治年老多病,在蒙古兵临城下时就病死了,严嵩又被海盗劫持了去,因此这内阁便只剩下李本、徐阶二人。
按照官场的规矩,内阁首辅是要论资排历的,虽然李本在内阁素来没什么发言权,只是严嵩拿来凑数的,但现在严嵩不见了,本来应该是由他接任才对,可徐阶有拥立之大功,又只有他才镇得住李彦直,所以大变之后,这内阁首辅的位置就被徐阶给占去了!原本眼看着就要轮到自己当首辅的李本,又掉到次辅的位置上去了。
这首辅和次辅之间的差别,可不知一个肩头的差别,而是天上地下的差别啊!因此就连李本这样的老实人,也忍不住冒出头来要争上一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