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泰平临时有应酬来不了了,嘱咐她打车回去。挂下电话,梁桐云愤愤地把手机扔进包里。什么日子?坏事都凑一萝筐了!
首席安排得太突然,直到出门二十分钟后坐上了车,梁桐云还没回过神来。车子一路畅通地往家驶去,她的右手托着车门,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潘春吟赶到她前头去了。设想了好几种可能,她都无法理解乔如夫会提拔潘春吟成为乐团第一位首席。从资历上讲,她认识乔如夫更早。论专业水平,她也不在潘春吟之下。为什么会这样?
梁桐云是意外生下的那个孩子。文化大革命时,父亲梁靖林扣上了帽子,没过几年,家里穷得连补窗户的钱也没了。父母问亲戚朋友借钱,都不敢借给她们,因为梁靖林是有政治污点的人。家里本来就有一个孩子,负担挺重,谁知在缩着身子过寒冬的那个腊月里,母亲崔敏仙怀上了她。发觉肚里多了一个孩子,梁靖林和崔敏仙完全没有惊喜,只有惊吓了。考虑了家里的经济情况,他们决定把孩子打掉。在赶去镇医院的那天早上,梁桐云的外婆冒着大雪从家里走过来,求他们把孩子生下来,这才有了梁桐云。可毕竟是意外怀孕生下的孩子,除了吃喝拉撒,梁靖林和崔敏仙很少再关心她,好像她只是家里的一件饰品。姐姐梁桐雨要什么,他们一定想尽办法满足,而每当梁桐云向他们乞求得到某样东西,他们总是说:“你看姐姐已经买了XXX,你就听话点吧。”为此,她从来没有感受过梦想实现的滋味。
因为个子高挑,十岁那年,梁桐云被学校舞蹈队的老师看中,打算让她往舞蹈方向发展。进舞蹈队是件光荣的事,可梁桐云对跳舞兴趣不大,更喜欢借同学的葫芦丝和笛子把玩。练舞的时候,她总能第一个找到节奏,可因为天生骨头硬,她的腰总是下不去。老师给她加练,半年后,她仍然没有达到预期的水平。看着同学一个个进步了,她却白长这么高的个儿,训练结束后,她闷闷不乐地躲在卫生间赌气。
汇报表演时,梁桐云还是被老师安排在队伍里。她个子高,在最后面,下腰的动作比别人慢一拍。因为太过紧张,她跳错了动作,最后灰溜溜地下台。观众席里,乔如夫认真看了节目,发觉梁桐云虽然动作慢,可乐感很好。演出结束后,他特意找机会看了梁桐云训练。经过几次考查,他告诉梁桐云,她应该去学音乐。这正合梁桐云的心意。她早对跳舞失去了兴趣,反倒喜欢吹吹弹弹,乔如夫一说,她立马和父母商量,改学琵琶。可说服父母哪这么容易?为了供她跳舞,父母已经破例付了服装费了,她再开口,他们立马回绝:“你想都别想。”
为什么姐姐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她什么都没有?梁桐云和父母大吵一架,把舞蹈服裹成一团扔进河里,委屈地走在街上,打算离家出走。走累了,她躲进书店发呆,书店要关门了,工作人员亲切地对她说:“小姑娘,我们要关门了。”她迷茫地往外走,走进一家小吃店。老板看见进门的是个小孩,问:“小姑娘,吃饭吗?你爸爸妈妈呢?”她正在气头上,没理会店主。店主觉得不对劲,从厨房走出来,问:“你吃饭吗?”她摇头。老板又问:“你爸爸妈妈呢?这么晚不回家,在外面干吗?”她挤出一句:“不想回家。”老板看出她和大人闹矛盾了,劝道:“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在外面,你爸爸妈妈要担心的,你还是早点回家吧。”她坚决地摇头,表示不回家。老板拿出手机:“知道爸爸妈妈的电话吗?要不我给他们打个电话?”她还是摇头,不肯回去。眼看着店要打烊了,梁桐云还是不走,无奈之下,老板只好报警。十几分钟后,警车呜啦啦地停在店门前,两位民警进来了。梁桐云虽然脾气倔,可当时毕竟是个孩子,看见警察,心里多少还是怯了。一番询问下,她说出了家庭地址。
警车拉着警笛开到家门口时,父母闻声而来。得知她一个人在外面乱跑不肯回去,他们狠狠地骂了梁桐云一顿,说真是丢脸丢到家了。他们把梁桐云关在房间里不允许她出门,梁桐云感到十分绝望。因为离家出走,父母给老师打电话,让她退出舞蹈队,以后什么活动都不参加了。周末,她本应和同学出门玩耍,现在连门也出不了。
那天乔如夫来了,和父母商量兴趣培养的事。他转了好几层关系问到了梁桐云的家庭住址,梁靖林和崔敏仙却一口回绝。但乔如夫没放弃,第二周,他又来了,还带了一袋水果。见乔如夫拎着东西上门,父母同意坐下来谈这事儿。乔如夫先聊了最近的新闻,然后严肃道:“她如果不去学音乐,真的太可惜了。”父母有些不以为然:“她没那个脑子。你看她跳舞跳了快两年,有什么进步?”“她不喜欢跳舞,所以没花心思去学。如果学她喜欢的,她能学好的。”乔如夫解释。梁靖林拿着报纸,说:“哪能都依小孩子的话来?她姐姐就不像她,整天闹哄哄的,也不晓得好好读书。“乔如夫明白他们的观念还没转变过来,认为小孩子事儿多就是不听话,说:“梁桐云爸爸,我觉得梁桐云不是不听话,她是有自己的想法,所以和别的小孩不太一样。她是有音乐天赋的,如果好好弹,以后可以走专业。”梁靖林放下报纸,一瞥嘴:“她要弹那什么琵琶了,以后能成什么?”乔如夫说:“能成吴玉霞。”
梁靖林和崔敏仙没听说过这个名字,茫然地看着齐如夫。可梁桐云把这个名字刻在心里了。乔如夫来了家里三趟,总算说通他们:梁桐云的学费他出一半,父母出一半。
和梁桐云父母谈好费用后,乔如夫推开卧室的门,示意梁桐云过来,他有话说。开了门,卧室忽然充满了亮光,梁桐云从来没觉得房间这么亮堂过。乔如夫语重心长道:“你要努力弹,弹得比别人好。”
梁桐云拼命点头。
许多年过去了,梁桐云依然清晰地记得这句话。在专业上,她一直把吴玉霞当作偶像。吴玉霞的手指有多快,她就努力把手指练得那样快;吴玉霞弹北方曲尤其出色,她也刻苦钻研北方曲。为了练好一段快板,她可以一天不吃饭,把自己关在琴房里。有时临近重要演出,晚上睡觉时,她还在脑里温谱,在被窝里敲着床单弹指。国庆演出前几天凌晨,她意识到《打虎上山》的开头可以弹得更紧凑些,掀开被子就下床,去琴房弹曲。傅泰平见她三更半夜地起来,以为她上厕所,没想到她进了琴房就叮叮铛铛地弹起琵琶来。
傅泰平被琵琶的声响吵醒,睡眼惺松地走到琴房紧闭的门外:“桐云,才三点半。”
梁桐云沉浸在乐曲中,没听到傅泰平叫她。
“桐云,才三点半呢。”傅泰平又敲了几下门。
梁桐云正弹得起劲,傅泰平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打乱了她的状态。她停下手指,朝门那边喊:“我弹曲子呢!”
“才三点半,你再睡会儿吧。”
“你管自己睡,要是觉得吵,就戴耳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