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沅口中的“过些天”很快来了。
七月初二,太女的殡葬之礼还未结束,帝京便传开了巨贾林携玉的五女林沅受封穆城王的消息。
街道上的商户们谈及此事,个个语露羡艳,还问路经的林湘是否识得林沅本人。书舍以前是林家的产业,而将它重新开张的林湘也是林姓,她们便一直当她是林氏的族人。
林湘笑笑,随口一句“的确见过”将话题带过去。因为不爱和生人打交道,她素日极少和邻居们聊天,众人便也没有细问下去。
第二日是个艳阳天,林湘甫一打开院门,便见台阶下站着若干衣衫簇新的丫鬟妇人,丫鬟们怀里捧着各色礼盒布匹站在后头,婆子妇人们则聚在前头闲聊,也不知在院外等了多久。
林湘眼尖,发现几个邻人正探头探脑、远远地观望此处,似乎十分好奇。
完了,她心中晴天霹雳。
如果被周边的人发现她是新王爷的妹妹,那么,坏事传千里,她一定成为最近个把月邻里们口中的热门唠嗑话题,出门兴许还会被侧目而视指指点点。
救命。
见门开了,婆子妇人们迅速站好,反应之快堪比班主任目光下的学生。
一个高髻的瘦脸妇人看她一眼,拉下了脸,上前一步问罪道:“好个丫头,天色见亮已经一个时辰,你怎地这般惫懒?”妇人目中透着一丝鄙嫌之意,把她当做了一个偷懒油滑的侍女。
在门外等了许久,夏日太阳又毒,妇人此刻心里火气正旺。打量着开门的姑娘,她挑剔极了,能说出万般的不好来。林家果然只是商户之家,巨贾又如何,找下人只顾挑模样好的,调教得如此差劲,早该被发卖了。
也不怪她们认错,谁会信这间院子只有一个住客,要主人家亲来开门?而林湘今日穿的恰巧又是自己胡乱买来的衣衫,看不出什么富贵影儿来。
林湘也能猜出对方没认出自己来,这无所谓,只不过,都是没自由的奴仆,还要分叁六九等,鄙夷来鄙夷去,未免卷得太厉害了些。她向下撇嘴。
“不用来这儿送礼的,”扫一眼丫鬟们怀里形形色色的礼盒,林湘解释道:“这家的主人搬出林家已经很久了,在林家说不上话。”
送礼之前拜托请打听清楚好么,至少查一下她和林沅有没有仇吧。想到这些东西都是看在林沅的面子上给她的,林湘心里就只剩下呵呵呵呵呵。
她没有生气的意思,可这话一出,底下的丫鬟婆子们面面相觑,以为她是个狂妄性儿,被瘦脸妇人数落得生了气,便连给主家送来的礼物都不肯收了。
“姑娘,那位婆子性急了些,我替她向你陪不是,烦请姑娘万不要放在心上。”担心完不成主子交付的差事,另一个褐衣女子上前,拉住她的手,眉眼和善语若春风:
“婢子们都是下人,见识浅薄,只是奉了主子的命令行事。想来,是主子们将林七小姐念在心里,才支使婢子们送来了这些个礼物。姑娘万不可过分替主子谦逊,说出这番话来。”
林湘唐突被陌生人亲昵地拉了手,心里老大不自在,听了对方的话,她口中虽不言,心下却恨不得替其鼓个掌。对方真的是好口才,她完全比不了。瞧这话说的,好像她真是什么被人掂念的大人物一样,不过就是和林家交结时顺带的嘛。
发火的妇人也屈身一礼,僵硬道:“向姑娘告罪。”
林湘无意跟她们摆谱,见劝不动她们把礼物拿走,她也只能答应收下。那天林沅让她“掂量着行事”、“认清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潜台词显然是:记得在外人面前装得和谐点,别让人发现了她们之间的矛盾,顺藤摸瓜,找到林家内部的突破口。
当然,林沅是真想让她这样做,还是故意告诉她一个跟自己对着干的方法,答案就不得而知了。
眼看到了要上班的时间,她匆忙接收了这批礼品,摸了摸兜,觉得兜里那点碎银子拿出来磕碜得慌,排戏又到处需要使钱,因此也懒得充什么胖子,只招待了每个人一杯昨日剩下的消暑乌梅茶。
接下来的几天,林湘切实体验了一番什么叫做“收礼收到手抽筋”。
与此同时,她的名气和声望值,也无可避免的在日常活动区域飞速上涨,达成了小范围内的人尽皆知成就,甚至连带着书店的生意也好了许多。
没有人在乎升天的鸡犬想不想跟着上天,只知道参观这样的鸡犬甚至不用付去动物园的门票钱。
林湘痛苦极了。
身为自闭型阿宅,她最不需要的,就是旁人的关注和不必要的沟通好伐?
因为林沅的新身份,林淮被长辈拘在了家里不得外出,好几日没来找林湘玩闹。而冯文瑜嘛,在她为此事痛苦的第二天,对方便受林淮之托跑来看她,见过她惨兮兮不堪其扰的姿态,最后揉着肚子笑回了家。
精神受折磨还要被人嘲笑,林湘整个人都蔫掉了,寻书避开她自己所梳的松散发髻之发尾,轻拍她的背做安慰。
轻咳一声,寻书想让一旁的元宵帮忙倒杯热茶来,还没说话,便见书架旁躲着不见人的元宵似乎又在神游,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门口刚停止晃动的竹帘瞧。
见状,寻书暗自摇头。
那日元宵抄棍就往里间冲的救护之举让寻书对他大为改观。除了身有哑症,元宵也算的一个配得上她家林湘姐的好儿郎,最难得一点便是性子不掐尖要强。林湘姐为人最是随和不过,若是娶了个要强的,往后家里谁说了算?
却再仔细看来,对方的样貌也只是不合有身份的人家择亲时秀雅端丽的喜好,元宵眉眼英气朗澈,依旧是周正好看的,连八小姐和冯叁小姐第一次见时,都问过他的名姓。
林沅造访那日,寻书进屋时,见林湘姐还牵着他不放,以为两个人是患难有真情了,可这两日,他们的相处却没什么变化,仍不远不近的,直叫一旁的寻书看得干着急。
方才冯叁小姐过来,嬉皮笑脸没个正形,还笑话了林湘姐一通,身份有别,寻书不好插两个人的话。元宵呢,像往常一样躲着客人便算了,冯叁小姐都走了,他也不过来安慰林湘姐几句,盯着门口发呆做甚?
实在想不通,寻书索性不想了。自己倒了杯茶水,去劝解蔫蔫的林湘。
林湘本以为,被人当珍稀动物参观已经是她最糟糕的经历了,却不想——糟糕没有最高级。
御封穆城王数日之后,林沅曾经的恶行突然在帝京传开,闹得沸沸扬扬,为本就混乱的局势添了一把新柴。
“我就说咱们这儿的林姑娘怎么看着那么身板弱不禁风、纸糊似的,两次推庶妹下水,啧啧,穆城王这人也太霸道、太顽劣了吧。”
“是啊,林姑娘连簪礼都没行,现在就奔出来自立门户,可见穆城王这性子……可怕得紧呐。”
“可怜林姑娘……”
两个食客播散着自己的怜悯心,愈谈愈兴起,一道清亮的少年音却冷不丁打断了她们的交流。
“两位的早点。”放下竹编食盘,辛茗哼一声,冷冷提醒:“林姑娘毕竟是‘皇亲国戚’,又住在近处、常来这里用早点,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两位还是慎言为妙。”
少年刻意加重了“皇亲国戚”四字的读音,语气颇有几分不悦之意。
二人都是熟客,从没被少年摆过脸色——做生意嘛,哪怕不常笑,也不会对客人语带冰霜的。被熟悉的小辈训了一句,对方说得又有道理,二人对视一眼,顿时没了谈兴,索性闭口,不再谈林湘之事了。
辛茗只当没瞧见她们脸上的不愉快,快步回到厨具前继续做早点。
身边生活着一个热门事件的参与人员,很难不让人升起谈兴。这几日,辛茗不知多少次听到食摊上的话题在林湘身上打转,也不知顺口打断了客人的交流多少回。
林湘、林湘,全都是林湘的事——那家伙有什么可谈论的?若是真想谈,在那家伙来早点摊的时候,这群人又噤声作甚!
辛茗自认为,他有必要为徐语阻止这些人的碎语闲言。小语知道林湘的身份后,已经哭过好几场,畏惧门第之别,更不敢再来见她了。若是小语鼓足勇气来了,听到的却是众人对心上人的同情与鄙薄,他该多伤心呢。
想到这儿,辛茗抿起了嘴唇。
他仍记得林湘那日面白如纸的模样,竟然是自己姊妹所害……辛茗并非没有兄弟,他家阿笑正是玉雪一样可爱懂事的年纪,每天总是坐在门槛前眼巴巴等他回家,自己深享着手足之情,他那里敢想会有阿姊对妹妹坏成这样?
难怪林湘这些天总是精神不好,更不愿意和小语亲近,若换作他自己身在这种处境,又哪里顾得上区区的男女之情?
他心里既替小语惋惜,觉得对方背了运,又有些心疼起平日懒散散没个正形的林湘来。
长成今日这般万事都不在意的性格,她要吃多少苦?
辰时二刻,林湘到了食摊,她今日也绾了长发,肩端平、背挺直,努力维持落落大方的姿态。眼珠却不时僵硬转动一轮、环视周身,对他人望来的目光有种近乎天然的局促。
这几日林湘总是如此,抵触旁人投来的注视,也听不得他人议论自己。那劳什子穆城王的恶行被传开了也就今天的事,也不知道她沿路听没听到旁人议论。
辛茗不放心上下仔细打量她,却见她背上竟然有个一看便很沉重的背篓。篓盖盖着,看不出里面是些什么东西。
辛茗忍不住蹙眉。背这么重的物件,还偏不肯借力,非要直起腰背受累,真是爱面子又蠢笨,自己给自己找苦头吃。完全忽略了自己平日也总是逞强的事实,辛茗在心中大肆批判了她一通。
“你今日去柳大夫的药铺吗?”接过包在油纸里的早点,像交接暗号似的,林湘小声问他。
“自然是——”否定的回答在林湘期待的目光下被吞了声,卡壳了两息,少年避开与她对视,不自然地改了口:“去的。”
“好。”闻言,林湘舒展了眉眼,露出一个轻快的笑容,原本稍显局促的脸庞便瞬间迸发出了生气,就像枯白的山水一瞬间着上摄人心魄的青绿色泽。
这家伙平白问他去不去药铺、得知他要去还冲他笑……辛茗心一跳,不敢多想,任林湘渐渐走远了。
其实,林湘只是想将最近收到的礼物转送他几样。因为林沅而得到的东西,她不愿意要,不如送了别人,还能避免浪费。
故而,她决定给每一个熟人都分一大堆东西。辛茗小哥……互通过名字还每天还见面的交情,对于林湘这个社恐而言,足够充当熟人了。
掀开门帘,进了书店,一路上刻意维持的仪态瞬间被林湘丢在了一边,迅速解下沉重的背篓,她干脆蹲下身,连站也不想站了,抬起手给自己扇风,一张脸因为运动而红晕遍布、细汗满额。
屋里的两人听见风铃声抬头,见她蹲在地上,立即围了过来,寻书给她顺气,元宵端来一盏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