_一面旧铜锣,发出震耳的响动。
新铜锣的声音更脆,旧铜锣的声更浑浊,但却更大,樊茗曾听人说过,但不记得是谁了,只记得那人说,女人啊,就像是这锣一样,越不更事的越有意思,可那意思不一会儿就过去了,更事越多的,看上去越旧,但其中回音不断,是令人久久不能忘的。樊茗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些话,也不知道他现在究竟该想什么,做何表情,他只得继续迈着步子,走在前头,敲打着铜锣。
樊茗不是一个人出来的,他后面跟着一群人,他们列成一支队伍,在山间行走,队伍很长,也很密,远远看去像是一条黑色巨蟒。蟒每挪动一下子,都伴随着锣声,樊茗必须要在上一个敲出的锣声消失时,敲响下一锤,否则,跟在他后面的两个人,就要被更后面的人,狠狠地甩上一鞭子。要上坡了,樊茗踩中了一块小石头,于是脚下踉跄了一下,就这一下走错,便误了锣声。他只听到空气裂开,然后鞭子结实地抽在人背上的声音,他的脖颈不禁发颤,嗓子紧起来。
他不敢回头看,他不知道林朦和楚青山,正用一种什么样子的眼神看着他,他只得继续走,继续敲手中的锣。林朦和楚青山的脖子上,都挂着牌子,牌子上用毛笔写着一个大大的“奸”字,两人有四只手,四只脚,这四只手都用绳子连在一起,脚也是。樊茗的脖子上也挂着牌子,是一块很旧的牌子,正面写着“偷牛贼”,但现在正面成了反面,写着“打人者”,挂在一个新的脖子上。
樊茗打了二子,所以成了打人者。如果二子没事,樊茗也没事儿,可二子有事儿,二子傻了。那天樊茗举着鞭子,就去打二子,二子就跑,樊茗就追。二子跑着跑着,就掉进了一口地瓜井里,等到人追上来,把他拉上来,才发现他变傻了。走路疯疯癫癫的,说话也是,总是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虽然二子不是被樊茗打傻的,但如果樊茗不打他,他也不会跑,所以樊茗便被冠上了打人者的称号,并负责在“游山”的时候,走在最前面,敲响铜锣,引得人们出来看。
樊茗到现在也不明白,他敲锣敲不对,为什么要打林朦和楚青山,他更不明白,二子只是掉进了地瓜井里而已,怎么就傻了。他这时候才发现,他不明白的事情有很多。他看到一路上,有很多人站出来看,有的站在门口,有的站在坡上,还有的爬在树上。他真想把这些人都赶进院子里,赶到山沟里,赶到草丛里,让他们什么也看不见。他这样想着,可也只是想着,他办不到,于是他敲得更大声,把用来赶人的力气,全都用在了敲锣上,一下,两下,锣碎了。
樊茗只觉得眼前黑了一下,然后他就被几个人抬着,身不由己了。他感到身子起伏,不知道这些人要把他抬到哪里去,后来他感到像是在飞,一下子跃起很高来,又坠下,坠落在一个泥坑里。泥土很臭,也很粘,他闻了,嗅了,才知道不是泥,是粪,是可以让树木长得高大,结出很好的果子来的粪。
他的眼睛里是一个棚子的顶,他现在明白,他是躺在粪坑里的,粪坑上面架着一个棚子,通常只有很大的粪坑,才会搭一个棚子来防止浸水。人们通常会把各种粪水堆积起来,放在一个坑里,然后把粪“养”起来,样同沼泽。粪也是可以长的,等粪长得很好了,就可以下到地里,养好的粪要比新粪好用的多。
樊茗看到眼前有很多的黑点,应该是很多小飞虫,那些飞虫往他眼睛里,鼻孔眼里,还有耳朵眼里钻。他感到难受,想要坐起来,可刚一动,身子就往下沉,转眼间半边身子已没入粪中,他于是不敢再动。这时候他听到有脚步,又听到粪水滴落在池子里的声音,于是他说,不要倒了,再倒的话,就要淹死了。
一个如枯叶般死寂的声音回应他说,不是倒,是舀,他正在用一个瓢,往外舀,只不过有一些粪水撒了出来,滴落在了里面,樊茗仰着头,看不见,所以以为他在倒。樊茗问,舀出去做什么。那人说,是吃。樊茗问,吃得饱吗。
那人说,吃有两种,吃得多就能饱,但有人发现他偷吃,他会挨打,然后和樊茗一样,被挂上牌子,扔进去,吃得少的话,那就不叫吃,叫尝,他在尝这粪好了没。樊茗问,什么叫好了。那人说,如果粪的味道发酸,那就是没好,如果发苦,那就是快好了,如果发甜,像甘露一样好吃,那就是好了。
樊茗说,他没尝过粪什么味道,但他可以肯定,粪绝对是不可能发甜的,就算天天吃甜的东西的人,拉出来的粪,也不可能是甜的。那人说,不是的,他常吃,所以可以很轻松地分辨各种粪的味道和“熟度”,粪养没养好,他用舌尖一舔就知道了。这些粪还是苦的,距离变甜还要有一段时间。樊茗问,一段时间是多久。那人说,七天。樊茗说,他怎么知道这么准确。那人说,他已在这里呆了很多年,看了很多年的粪坑,所以粪什么时候长成,他一清二楚。
樊茗说,听他的声音,他已经很老了,而且嗓子有些干涩,想必是个骨瘦如柴的老人吧。那人说不是的,如果樊茗能够歪一下头,看到他的话,就知道他不仅不老,而且生得精壮,一般的男人都没有他壮,而且他今年才三十多一点。樊茗说,他没办法歪头的,连动都不能动,否则他就会沉下去。那人说,不动也好,人一动就容易出事。樊茗问,有什么办法可以出去。那人说,出不去的,躺在里面就是死路一条,他见过人挣扎,还没等摸着坑边,就光剩一双眼睛了。
樊茗问,如果用棍子呢,或者是绳子,把坑里的人往外拽。那人说,这样的他也见过,可不论怎样,人都是不可能不动的,只要一动,哪怕是被拉着,也是会沉下去的,坑太深,粪太绵密,像是雾一样,驱散开了,又立刻盘旋在四周了,没办法除去的,糊在鼻子和嘴巴上,还没等拉上来,人就已经被淹死了。
樊茗说,他不动的话,也会死的,会饿死。那人说,饿死是最难受的,等樊茗实在受不了了,可以挣扎一下,然后淹死,那样好过一些。樊茗说,淹死会吃得很饱。那人说,吃饱总比吃不饱要好。樊茗问那人,叫什么名字,他想知道,死前最后一个和他说话的人是谁。那人说,他没有名字的。
樊茗问,为什么。那人说,他不需要。樊茗说,人都需要名字的,否则别人怎么叫你。那人说,可以叫“哎”或者“你”之类的。樊茗说,人都要有名字的,否则跟别人提起的时候,没法称呼。那人说,樊茗会死在这里,不会遇到第三个人。樊茗说,他已经一天没吃饭了,很饿了,但要饿死,可能还要一段时间,如果在这段时间里,他不知道和他说话的人是谁,他会感到很闷的。
那人说,那好吧,他没有名字,就叫他无名吧。樊茗问,无名为什么不需要名字。无名说,这还要从他杀了一个女人说起,樊茗问,他杀过人。
无名说,是,他是杀过一个人,只不过这是别人认为的,其实他并没有杀人。樊茗问,那杀人的是谁。无名说,杀人的就是他。樊茗说,没杀人的是他,杀了人的也是他。无名说,别人觉得他杀了人,他觉得他没杀人,可人确实又是他杀的,这是一件很难讲的事。樊茗说,他为什么要杀人。无名说,他也不知道,但他在杀人以前,是有名字的,叫磨盘狗。樊茗问,为什么叫磨盘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