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对此议论纷纷,毕竟外臣入宫于理不合,但太子一意孤行,对所有劝谏皆不予理睬,有言辞过激者更是予以杖责、鞭笞甚至贬谪。
不仅朝臣对此无可奈何,就连皇后也一筹莫展,几番冲突之后以致母子失和。
就在符海以为他不会做出反应的时候,耳畔忽地响起少年温润清朗的声音,“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何来出殡?”
符海捏了把冷汗,低垂着头道:“想必是因为二公子该出殡了,便一起办了!”
“阿曜哥哥死的太过蹊跷,”他睁开了眼睛,眸中尽是悲怆,“可有查出眉目?”
“确有古怪之处,论理说冶铸局的炼炉,但凡有活物落入,定会烧成灰烬,但……查验过的仵作都说二公子骸骨完整,只是血肉无存。”
符海对安平曜并不陌生,甚至曾是同僚,那样一个活生生的人,突然有一天变成了一副诡异的焦骨,搁谁听了都会心惊胆战。
“我相信阿晞还活着。”他突然抬手从内侍托盘中拿起茶杯,猛地灌了一大口,随后往外走去。
苻海忙跟了出去,招呼殿外等候的内侍掌灯,径自往藏锋阁走去。
藏锋阁位于东宫西南方,是个独立的院落,从正殿过去不过半刻终的功夫。
厅中灯火辉煌,楼梯口两名小太监正在打扫地上的木屑,听到脚步声慌忙避让。
楼上隐约传来说话声,看来他们还在忙活。
符海等人乖乖在楼下候着,云昰一个人上了楼。
二楼靠墙处皆摆放着木架,数十种形制不一、大小各异的□□全都整整齐齐的陈列其上,与之相配的箭壶里也装满了各式箭簇。
中间一张巨大的木案上摆满了工具,旁边陈列着两架尚未完工的弩机,足有丈许高,这都是风涟未完工的作品。
此刻他正手持纸笔立在窗前,神色凝重的指挥属下们给样弓下弦。
弓弦相对于□□的其他部分来说是很脆弱的,所以在使用过程中很容易损坏,因此在空闲时将弓下弦、驰放都是必须要做的保护。
此处摆放的样弓并非实战所用,而是风涟用来试弦的,他为了制造出威力无穷的巨型弩车,必须要找最韧最耐用的材质来做弓弦,普通的鹿筋、牛筋、丝绦、棕绳并不适用,所以他遍翻古籍,想要自行制作合适的弓弦。
“先生辛苦了,此次成品如何?”看到他认真严谨的样子,云昰便觉内心的沉重陡然一轻。
风涟抬头看到他,忙将手中纸笔交与身畔少年随从,迎上来拱手道:“见过殿下!”
云昰扯着他的袖子走到那边屏风后坐下,道:“看你这副沮丧的样子,想必还是不尽如人意吧?”
风涟抬手从书案上拿过一张图纸细细看着,苦笑道:“真让您给说中了,从记录的情况来看,还不如前次的呢!也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夏日是制弦的绝佳时机,如今已是深秋,到底有些不合时宜了。”太子宽慰道。
风涟唇角漾起一抹古怪的笑意,深邃的眸中闪动着诡异之色,有些执拗道:“不合时宜又如何?我就不信我做不成。对了殿下,您要找的人还未找到?”
云昰面现愁容,道:“从事发那天起,我从未放弃过寻找,但迄今毫无音讯。”
“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风涟试探着开口,却被云昰蛮横打断,“不要马后炮,我如今后悔的肠子都青了,可又有何用?”
“主人,该用膳了吧?”一个蓝衫少年从屏风后探出脑袋道,“殿下要不要一起?”
云昰浓眉微蹙,抬头望向风涟道:“什么时辰了?先生又忘了用晚膳?”
风涟若无其事的摆手,“无妨,我不饿。”
云昰瞪了他一眼,转向少年道:“阿煦,传令摆膳!”
少年领命,小跑着下楼去了。
风涟将手中图纸放到桌上,探询般望向云昰,道:“殿下生气也罢,有句话臣还是要说。当日您既狠得下心迁怒于无辜的她,如今又何必惺惺作态?”
云昰的脸一阵青一阵白,猛地闭上眼睛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先生说的没错,她是无辜的,但我当年丧失理智,又过于偏激执拗,若非惊闻噩耗,想必这一生也无法释怀。”
“任何人犯错都要付出代价,哪怕是天之骄子。”风涟语重心长道。
“殿下,晚膳摆好了,您也一起吧!”阿煦从屏风后探出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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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节堂是风涟居住的地方,所以晚膳就摆在那里。
两人用罢晚膳,宫人奉上香茗,茶气氤氲中,风涟缓缓抬眸,注视着云昰道:“两日后的葬礼,殿下可要前往?”
云昰沉默不语,垂眸望着淡淡茶烟,墨玉般的黑眸中隐隐浮现出压抑的痛楚。
两年多来,他始终不愿低头,与皇后赌气,与安平严赌气,也与安平晞赌气。
从小到大都是她追着他闹着他,他面上不耐烦内心却是窃喜的,他以为她会追着他一辈子。
“父皇驾崩那日,我觉得天都要塌了,周围所有人似都虎视眈眈,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父皇生前他们岂敢对我表露半点不满?我知道自己不是合格的太子,但只有父皇能教训我,其他人没有资格。我只有更凶狠更暴戾,才能压制住他们。唯一值得安慰的是父皇留下的赐婚遗诏,想到阿晞我就什么都不怕了。她会陪我披荆斩棘,互相扶持走向光明。”
“可是就在第二天,我便得知我们不能成亲,因为她是我亲姐姐。先生,你说老天为何如此残忍?在我刚失去最亲最爱的父皇时,却突然得知我的母后对他不忠,甚至背着他与朝中重臣有过私生女。尽管她指天发誓此后他们再无来往,但鬼才会信。一个多年来宠冠后宫的女人,怎么可能像她说的那般单纯?还有安平严那个老匹夫,他实在愧对我父皇的信任和倚重。可南云军权尽皆掌握在他们父子手中,我若想独立,就必须有自己的亲兵,所以我开始组建虎威营。”
“因母后之故,那段时间我不愿看到任何女人,整日疑神疑鬼,甚至梦到过父皇是被母后和安平严合谋害死的。我恨他们,竟也开始恨阿晞,父皇那么疼她,甚至在最后一刻也不忘帮她达成心愿,可她的父母……我不能想,只要想到她立刻就会想到那两个人。而且她竟再没找过我,先生,你说她怎会如此狠心?纠缠的是她,放手的也是她?最初的几个月,我天天等着她来,可她自知理亏所以心虚吧,竟是连父皇出殡也未露面。从那以后,我便再也不想听到有关她的一切,众人皆知我的忌讳,于是她就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
风涟不动声色地瞧着他,确如他所说,安平晞是他最大的忌讳,无论亲随还是内侍,任何人都不敢在他面前提到半句。
他以为云昰恨透了安平晞,所以也不太敢触他逆鳞,可自从安平晞坠江的噩耗传来后,他竟像疯了一般日夜寻找,甚至连虎威营的事务都抛到了脑后,亲自带人顺着江岸一个城镇一个村庄的去寻。
少年人的爱恨,不应该是热烈明快的吗?为何却如此扭曲怪异?
如今听他的语气,竟满满都是幽怨悔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