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6节(2 / 2)

朱厚照冷嘲一声,他习惯性地替她捂手:“是啊,换作我,我也不敢信。”

谁能想到,谁敢想到,所谓繁华新大洲,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大骗局。

佛朗机人早在十余年前就来到了大洋洲的岛屿上,却迟迟没有把此地纳入殖民范围,不是因为当地原住民的顽抗,而是因实在无利可图。因为常年与外隔绝,这里还保持蛮荒时代的情状。地形复杂,林木茂密,野兽众多,土著人仍过着茹毛饮血、巢居穴处的生活,一些部落甚至还保留着食人的习俗!虽然传说当地有金矿,可这么广袤的土地,能从何挖起?从何探起?要是以远洋航行输送军队,从头开始拓荒,又不知要消耗多少人力物力财力,甚至还不如开发大明西部的土地来得划算务实。目前顶天了,就是找一些奇花异卉、珍奇异兽的标本回来看个新鲜。

朱厚照甚至不用经过道德抉择,从一开始开发大洋洲,来弥合大明内部矛盾的路子,就根本走不通。

月池道:“可我们需要这个噱头。若不是有新大洲,你的那些臣子们,又岂会望风而散。”

朱厚照沉声道:“可维系这一噱头,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月池道:“通过出售军火,休达已经与我们建交,你可由北非获得源源不断的黄金支持。而扶桑的新银矿,又会给我们提供不可胜数的白银。”

朱厚照冷哼一声:“扶桑,不过弹丸之地,又能有多少矿藏。”

月池正色道:“别小看这弹丸之地。或许有一日,就是这叫你看不起的蕞尔小邦给予我们迎头痛击呢?”

朱厚照目露讶异之色:“……我早就想说,你似乎对扶桑格外在意。”

月池避开他的视线:“防患于未然,总归是没错的。”

朱厚照试探道:“你既如临大敌,为何从未提出过发兵。”

月池叹道:“扶桑百姓何辜,他们并非是我们的仇敌,总不能因我的心病,再起无端战火。”

这可糊弄不了他,朱厚照又问:“那又因何提议赐予大内家汉姓,派遣我们的人才,赠予我们的典籍?”

月池意味深长道:“你觉得呢?说到底,占领土地,不过是一时之功。‘灭人之国,必先去其史。’”

寥寥数语,掷地有声。面对朱厚照稍显惊愕的神色,月池没有继续解释。

她站起身来,长裙如水般散开:“现在的问题关键,不在金矿和银矿的供给上。一来徒有贵金属流入,却没有足够的资源与之匹配。这样下去的后果是什么,你比我更清楚。”

“二来要继续维系您至高无上的地位,就只能进一步打压士大夫,要做到这一点,光靠项目制可还远远不够。”

“三来,虽然以通商的由头暂时稳住了佛朗机人,可养虎为患,等于自取灭亡。”

她每说一句,朱厚照的神色就沉下一分,这些他又何尝不知。只是叫他向文官退步低头,比杀了他还叫他难受。他权衡利弊后,仍决定放手一搏。

月池调笑道:“要是当时没那么贪心就好了,这就是一步错,步步错。如今也只有一条路可走了——那便是存心压迫士绅,而讨好下层民众【2】,在翻车之前,用好项目,分解抵抗,助力生产。”

朱厚照皱眉:“你费尽心机,就只是为了这个?”

月池道:“那不然呢?总不能是真挖坑来害你吧。”

第416章 二三星斗胸前落

谁都不能阻挡她,谁都不可以。

他们近日休息的地方名唤远香坞, 取周敦颐《爱莲说》“香远益清,亭亭净植”之意。远香坞位于湖心之上,四面环水, 仅靠小舟与外界相连。此时正值盛夏, 湖中红艳耀目,绿盖擎天。他们面朝荷风, 歇在软塌上,只觉凉爽宜人。

月池正拥着丝被,睡得正熟。一旁毫无睡意的朱厚照听她均匀的呼吸声,神色更加凝重。这并非是他的错觉,当李越被戳破此生最大的秘密后, 反而变得更加坦然。她意识到,她的性别不会阻断她的上进之路, 披着文官皮的女子身份,既能成为更进一步的筹码,也能变成同归于尽的威胁。她因而重归冷静,运筹帷幄,以退为进,又一次逼得他进退维谷。

先是示弱,降低他的警惕, 再抛出了“心学改良,抬高皇权”这个他无法拒绝的诱饵, 将他和他的亲信全部套了进去,逼得他不得不再次低头。接着,她成功拿到了内阁首辅的位置, 再以新大洲为噱头, 以项目制为武器, 安定四方,加强权柄。没有阴诡,皆是阳谋,却环环相扣,把所有人都逼到她设定的位置。

她坚称无意威胁他的统治,她的所作所为只是为了让底层百姓过好一些而已。抬高庶民的位置,也是为了帮他更好地制衡士绅罢了。这样话术,他已经听过一次。在开关前夕,她也劝过他扶植商贾,来压制士人。

理性的一面告诉他,这的确是妥善的选择,可感性的那一面却在疯狂预警。

他从未像此刻一样深刻意识到,聪明与愚蠢,理智与疯狂,坚强与脆弱,极善与极恶,齐聚在眼前这个女子身上。他在她身上能看到人性至美的崇高,也能看到人性至恶的残忍,因而他喜欢和她过民间那种无忧无虑的日子,可却不得不承认只有身居名利场的李越,才是真正的李越。

他的脾气越来越好得惊人,因为他心中有数,只有无能之人,才会靠发怒解决问题。他的怒火不会对现状带来任何积极影响,反而会让阿越又一次抓住机会,明白他已经无牌可打。朱厚照摩挲着月池的乌发,他们依然是最般配的恋人,也是彼此最大的敌手。

这一局,是他贪心太过,操之过急,这才叫她占尽上风。可到了明天,他们两个人又要从头玩起。坐以待毙从来都不是他的作风。这次,鹿死谁手,尚是未知数。而他比她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他虽然排斥她的妄念,却仍积极吸纳她的智慧。并且,比起她有时读书人的天真,他永远是现实至上,只会做出最有利于自己的抉择。上一次他能釜底抽薪占了马六甲,这一次他也同样能找到破局之道。他既要这水横无际涯,又要永做这万水之主。

项目制一经推行,果然取得立竿见影的成效。一来,项目制充分调动了大明上下的积极性。考成法虽然也要求严格,赏赐丰厚,但官吏只有达到中央的要求,方能得到薪酬。基层的惰性的确被消除,可自身的积极性却并未被调动起来。可项目制不一样,它在加强中央权柄的同时,给予了基层较大的自主权。州县官员可以因地制宜提出让当地发展的项目,来争取中央的支持。权力、名望、升迁以及捞油水的机会……面对这样的好处,傻子才会不动弹。二来,项目制推动各地寻找新的经济增长点,推动官商民的进一步协作。治农官的建设为抵抗水旱灾害,保障果腹做出了极大的贡献,加强中央对基层的掌控。可月池的心愿显然不止于此。项目要落地、要实施,光靠衙门里的老爷和那几个差役可远远不够。老爷们势必分出利益,和民间协作,群策群力,共同推动当地经济的发展。

一时之间,各地的项目策划书如雪片一样涌向中央。月池翻阅这些策划书,都觉大开眼界。有提议发展本地酒业的;有致力于中药材种植,甚至还提出“粮药套种”之法的;有说发展肉鸡、肉羊养殖的;有说想尝试种果树……最让她惊诧的是,西部地方官僚联名上奏,希望朝廷能助力他们恢复陆上丝绸之路的繁华。

以前有碍于鞑靼和瓦剌,才硬生生断了这一条财路,现下边患既解,当然要把这条财路找回来。

陆上丝绸之路大致有三个方向,一条是西汉张骞开通西域的官方通道“西北丝绸之路”,即内地至河西走廊、天山南北、中亚、西亚然后延伸到非洲和欧洲的重要商道;一条是有北向蒙古高原,再西行天山北麓进入中亚的“草原丝绸之路”。还有一条则是由成都再到印度的山道崎岖的“西南丝绸之路”。【1】

这些内陆官员,显然是眼馋东南很久了,在策划中不仅附上了大致的地图,甚至还做出了初步的预算,当然更多的篇幅是将恢复陆上丝绸之路的好处吹得天花乱坠。

月池看罢之后,久久不能平复。桎梏一旦被打开,就再无人能锁住智慧的火种。越来越多的人从僵化的机制中挣脱出来,更好地看到世界,改变世界。但她却没有立即批准陆上通商的大项目。一来和奥斯曼帝国之间的关系,又一次陷入微妙期。二来这笔投资可不会是一个小数目,一不留神就会玩脱。她是想在内阁首辅的基础上更进一步,可不是在此刻,更不是用如此拙劣的手法。

经过廷议讨论,第一拨批准实施都是小而美的规划。而大规模的策划均被指出若干疏漏,要求再斟酌修改。此刻,朝野上下就明白了,这笔银子也不是好拿的。小项目是试点,也是敲门砖。要是连小事都做不好,朝廷又岂会放心托付大事呢?

不论是出于为民造福,还是放长线钓大鱼的想头,各个项目在中西部遍地开花。新的技术,如雨后春笋般涌现。这时,再提升上林苑监、工部与鸿胪寺的地位,选拔匠人为吏员,就更加顺理成章了。

一切似乎都在变好。政治系统、经济系统和意识形态系统都在发生变化。已经十分稳固的农业基石,将一批劳动力从土地上解脱出来。而庞大的对外贸易则给商品经济插上飞翔的翅膀。士人阶层为了不眼睁睁看着财源从指缝溜走,选择随之改变,心学的诞生则为他们这种转变赋予正当性。社会精英的目光会从八股和逢迎中挪出来,转变为对实务和实技的关注。

在这样的情况下,已经占据至高点的皇权,要保障自己的收益,维系自己的掌控力,就必须要顺应形势,一来将核心技术和关键产业握在自己手中,二来通过讨好底层民众来压制士绅,可这也不过是饮鸩止渴。一方面,在华夏盘踞千年的士绅阶层不是软柿子,他们如今只是暂时因厚利安稳,可只要上头露出一点儿缝隙,他们就会乘势而上,群起而攻。另一方面,没人情愿被踩在脚底。随着生产力的发展,民众的生活得到改善,他们也自然而然会寻求更多的权利。而无论是哪一方,他们要想崛起,想居于主导地位,都需要更先进的技术、更有利的产业。政治、经济和文化,终于不再是三方内耗,而是互相鞭策着前行。

已经打开的海关,不会再关上;已经开始的官营出口,东亚贸易圈不会再停止;已经转变从商的士绅,不会再收手;已经成为正统的心学,也拥有无数拥护者,他们会拼尽全力捍卫它的统治地位,就像过去捍卫理学一样。已经改善生活的小民,不会甘心贫寒。已经在发展的科技,也会迎来一波春天。

走到今天的月池,蓦然回首,方觉华夏已经跳出了静态的循环,赶上了大航海时代。她虽然永远无法回去,可她已经看到了腾飞的希望,她所期盼的未来,正在朝她迈步走来。

这是她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心愿,是她留在这个异世不至于发疯的锚点,可当这一天眼看真的要到来时,她心中既没有喜悦,也没有释然,有的只是空虚和茫然。

她看着她眼前的这个男人,她看着他由张扬恣意的少年成长为英姿勃发的青年,再到如今令人捉摸不透的中年。他依然喜欢游猎,头戴狐皮帽,身披翠云裘,千骑卷阳山。只是现在他所用的器物,早就由弓箭换成了新式的鸟铳。

这是当世最先进的热武器,哪怕是最凶狠的豺狼虎豹,在枪弹面前也毫无还击之力。于是,整座山都回荡着枪声和哀嚎声,月池的口鼻充斥着血腥味。她僵硬地坐在营地,远处仍不断传来欢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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