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是在这,军山湖!”
他今年刚刚四十八,对于这个年代而言,已然算是老将了,多年军旅生涯或许没有赋予他李定国那般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但却给了他看穿风云的锐利的双眸。
军山湖是位于鄱阳湖最南侧的一处水域,原本唤作日月湖,盖因湖中曾有两座小山,东为日,西为月,地势险要,矗立湖中。
元末明初,朱元璋、陈友谅大战于鄱阳湖,两军战船在此厮杀,故改称军山湖。
历史上的鄱阳湖水域多次变化,后世时,军山湖和鄱阳湖随着地形运动变成了两个湖泊,但这个时候,两者还是连接在一起的。
而两者之间联系的咽喉水道旁,称作邬子寨,卡在两湖之间。
“多铎所望,恐怕是想集中全部军力,从此突破,而后由进贤北上南昌,切割我军与赵印选、郝摇旗联系,而后和张存仁两侧夹击我部,决战于南昌北部平原地带!”
听完李过解释,朱由榔仔细端详了一番,问道
“那我军应当如何应对?”
李过沉吟片刻道
“如今有三策可以应对,下策嘛,加固九江城防,利用坚城,使多铎顿兵于坚城之下,等对方兵势消耗得差不多了,再联合宁宇都督和赵、郝二将决战于九江城南。”
“中策则是,现将大军移驻南昌,经营鄱阳湖南侧防线,然后……”
朱由榔突然打断,决然地说道
“将军不必如此,朕并非固执不听劝的人,你直接说吧,上策是什么?”
经过两年多和各种各样的文武官员打交道,朱由榔积累了许多经验,比如说,当一个大臣在你面前提什么“上中下三策”,其实他就是想让你采取上策,只不过怕你有意见,毕竟古代君王总是忌讳下面的臣子对自己指指点点,叫自己做事,所以就摆出一副“仅供参考”的架势,让你决策。
但朱由榔并不喜欢这一套,身为后世人,他对这个年头那些个帝王权术其实没啥认识,在他眼里,李过是专业人才,自己是门外汉,哪有门外汉替专业人才做选择的道理?
李过闻言,一时哑然,突然想起了出征之前和堵胤锡的那番言语,不禁感慨,这位天子,一没有嘉靖万历那般玩弄人心的权术手段,二无太祖成祖那般神文圣武的本事,却能将光烈朝廷,出身复杂的文武百官们牢牢拴住,靠得便是这推心置腹、用人不疑的真诚吧?
人心都是肉长的,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倒真是有一番光武帝刘秀、昭烈帝刘备那般人格魅力了。
随后才坦然说道
“上策便是,我军主力不必纠结九江,南下,抢先进驻军山湖!”
第71章军山湖(下)
“如今鄱阳湖两侧对峙,虽然看似清虏军容更盛,但细细而论,只以水师而言,清军是不如我军的!”
李过斩钉截铁道
“军山湖地势险要,大军难以绕过,昔日太祖与陈友谅大战之时,便是两军阵战焦点,我军必须抢先进占!反正都要决战,与其在九江、南昌这般一马平川,毫无屏障的平原地带,为何不干脆在军山湖这等水陆交错,骑兵难以奔驰的险地决战?”
朱由榔还是有些忧虑,摸着自己颔下短须,踌躇问道
“那多铎也是宿将,难道会如此犯蠢?明知道军山湖地势复杂,还要在此与我军决战?”
李过目光灼灼,肃然回答道
“会!因为陛下在那儿!”
朱由榔竟是愣住了,他其实早就有些猜到了,但说实话,他怕了。
是的,虽然他知道李过说得是事实,只要自己亲往军山湖,多铎无论怎么布置,都不敢绕过自己,也不会绕过自己,因为南明这杆抗清大旗能够搞到今天这般如火如荼,归根到底就是自己这个核心人物能够联络各方,能够利用自己的身份来安抚、收编来源复杂的各种抗清势力。
只要拿下朱由榔,南明政权的瓦解只是时间问题,多铎无法拒绝这种诱惑,任何有决断、有雄心的将领都无法拒绝这种诱惑。
可是,他还是怕了,在潮惠之战时,佟养甲的箭矢距离自己不过数尺,他没有害怕;龙场驿前,只身入万军之中,面对一众杀气凛凛的武将,指天盟誓,他没有害怕;桂北之战时,孔有德大军差点就攻破城池,他亲身上城督战,手刃清兵,他没有害怕。
可现在却不一样,他已经不是那个刚刚穿越过来,人生地不熟,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每天生活在惶恐与紧张之中,清军兵锋近在眼前,进是死,退也是死,秉着一股大不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的“应激综合症”,干脆破罐子破摔的朱由榔了。
他已经开始融入这个世界了,他有了自己的家人,有了自己的孩子,有了自己在乎的一切,有了难得可贵的归属感。
于是,他就害怕了。
李过并没有劝谏什么,只是一言不发,低头拱手等待天子训示。
可他越是这样,朱由榔心中就更加有一种羞耻感,面色都有些涨红,他有着一个后世的灵魂,无法向这个时代的价值观那样,心安理得的将自己的个人安危凌驾于军队和国家荣辱之上。
从这个时代的价值观念来说,朱由榔能够亲临九江这种前线就已经是很负责了,如果战事有变,应当是李过等人放弃一切,哪怕牺牲全部军队,也要护佑朱由榔撤离江西才对。如现在这种,还要要求天子继续往前线,还是决战战场中心推进,简直是无君无父。
可后世从小接受的教育告诉他,此情此景,如果说出一个“不”,是何等的懦弱与卑劣!
朱由榔突然跳过了这个话题,轻声发问
“将军家中这两年如何了?”
李过悄悄打量了一眼对方有些涨红的面色,却是会错了意,以为天子发怒,这倒也是,如此“置君父于险地”的建议,若是换作朱祁镇或是万历之类,怕都已经让人推出去砍了。
只是,心中到底有些失望叹息。
“臣内子数年前就已殁于乱军中,只留下一子,如今已然成年,正在军中效力,为阵锋千总。”
朱由榔沉默片刻,浅浅低下头来,有些不敢和这位百战余生的老将对视。
“赤心,说实话,朕……朕怕了。”
李过闻言惊讶哑然,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顿了半天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