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舅摇摇头说:“好像没有。但劳改场的人说,让我不要着急,再等一等。说单位安排个事,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兴许等等就有机会了。”
易青娥说:“舅只要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啥事都会好的。”
她舅就问她的情况。易青娥觉得,她心里的话,三天三夜给舅也说不完。她想拣紧要的说,可紧要的,也多得不知从哪儿开头。
易青娥就从那四个老艺人说起了。她说,四个人对她都好得很,都想把她教成器。她还给舅看了苟老师送给她的那条纯丝宽板带。她说:“开头,大家都看不起四个老艺人,不好好跟着学。自打我把《打焦赞》学成后,大家就都开始待见老艺人了。现在,老有人给他们做好吃的。送糖的、送点心的、送酒的,还有给织毛背心的呢。都想跟他们好好学一折戏。可老师们,还是要先给我把《杨排风》排出来。说有本正经大戏立在那儿,一院子人才真正知道马王爷是三只眼了。舅,你知道不,苟老师、周老师、裘老师,都给新来的古存孝老师介绍说,要是胡三元在就好了。说让胡三元敲《打焦赞》《杨排风》,一准就把戏敲得张起来了。都说舅你技术好,敲戏可有感觉、可有激情了。”舅就有些兴奋地说:“别的不敢吹,就敲戏这几下,别看舅让人家关了几年,现在敲,照样找不下能眨进我眼窝的对手。”舅说他在里边练得就没停过。
易青娥说:“真的?”舅说:“那还能有假。舅在地区劳改场,都是有名的‘胡敲打’。你知道‘胡敲打’是啥意思吗?就是见啥都能敲打起来。舅连别的犯人的光脊背上都敲打呢。他们趴在地上晒太阳,舅在他们的屁股上也敲哩。他们还特别喜欢舅敲来打去的,说敲打着跟按摩一样,舒服得很。有些人还换着让舅敲呢。舅一边敲,一边唱,大家就把舅的活儿都抢着干了。晚上回到宿舍,舅拿碗筷、洋瓷盆敲。一围一堆人。舅连敲戏,带说戏,带唱戏,带比画戏,‘狱霸’都高看舅一眼了。‘狱霸’你懂不懂?就是监狱里的霸王爷。警察对这些人,有时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因为他们也替警察在里边管事呢。但‘狱霸’从来没欺负过舅。最多就是让舅在他们躺下后,去给他敲打敲打身子骨。舅刚好把鼓艺也顺便练了。”易青娥就笑了,说舅干啥都能得很。舅又吹上了,说:“干啥都有窍门呢。不能硬敲,得拿窍打哩。”
易青娥故意把胡彩香和米兰老师的情况,朝后放了放。舅就有些忍不住,急着问了起来。易青娥先说米兰。说米兰已经走了,跟省上物资局的一个人结婚了。听说那人比米兰大了十二岁,但对米兰好得很。有人看见,一天晚上下大雨,那人送米兰回来,怕黑咕隆咚的稀泥巷子把米兰的鞋打湿、脚走崴了,硬是将她抱在怀里,呼哧呼哧送进来的。她还说,米兰对她一直很好,很照顾,走时,几乎把所有东西都给她了。她还让舅看了看电扇,她一直舍不得用,是拿一个塑料袋子包着的。她说:“舅,米兰老师一直感念着,你走时扑通给她下的那一跪。她觉得舅是太爱自己的外甥女了。那么一条硬汉子,竟然当众给一个女人跪下了,她说她就知道,该咋关照这个没人管的可怜娃了。走时,米兰老师还说,没关照好我,说等你舅回来了,替她说声对不起呢。其实米老师对我已经够好了。真的,她后来跟黄主任老婆关系不好,我老觉得跟我都有些关系呢。”舅就问:“米兰跟黄正大的老婆闹掰了?”易青娥说:“我也不知道,只听他们都说,黄主任的老婆,最后到处说米兰老师的坏话呢。说她演了几个戏,就忘本了,不念记组织培养了,尾巴翘到天上去了。不仅不听话,而且还沾染了一身的资产阶级坏思想,叛逃了。”
她舅停了一会儿,又问:“胡彩香跟米兰的关系后来咋样?”易青娥说:“时好时坏的。只要不排戏,咋都好。一排戏,一上角色,就不说话了,见了面,也跟仇人一样,相互躲哩。”舅叹了口气说:“唉,倒是何苦呢。这下米兰走了,你胡老师该称心如意了吧?”易青娥说:“哪里呀。那天米老师走后,胡老师还哭了呢。说都是姐妹一场,倒是何苦来。米老师把她从省城抱回来的大穿衣镜,还送给胡老师了呢。”
她舅就不说话了,光喝水。过了一会儿,舅又问胡老师对她咋样。易青娥的眼睛就红了,鼻子也酸了。她说:“要不是胡老师,我早就不在这儿待了。”有好多事,她都想给舅说,可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舅就不让她说了。舅说:“胡彩香是个好人,就是×嘴不饶人。其余的,还真没啥谈嫌的。”
她舅看她一提胡彩香就哭,也不再提说胡彩香了。又问她在灶房的情况。问宋师和廖师对她咋样。舅说,他回来还带了点东西,赶明日,都要一一去感谢那些关心过她的人呢。易青娥把宋师对她的好,都一一说了,但在说到廖耀辉时,就又哭了起来。她舅问咋了。易青娥先死不说,就怕舅的大炮筒子脾气还没改,惹事呢。可她舅偏不依不饶的,要打破砂锅问到底。问得急了,她就把廖耀辉干的那些龌龊事,给舅说出来了。果不其然,她舅当下火冒三丈,连夜就要去“揭了廖耀辉的皮”,“卸了廖耀辉的腿”。她几次三番阻拦,才算把舅的火气压下来。
可第二天早晨,她舅到底没忍住,还是去打了廖耀辉。
本来这事根本没人知道的。宋师是为了她才把事情一把捂了的。没想到,她舅这个冲天炮,一下把事情炸烂包了,以致使她一生都饱受着这件事的腌臜、羞辱与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