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2 / 2)

黄主任说是当晚正陪县上一把手看戏,台上炮一响,那领导还说,咋弄这大的声音,该不会出事吧。他还给领导保证说,绝对没问题,一切都是他“亲自”“反复”“认真”检查过的,彩排过三场,万无一失。结果,戏刚一完,他还没把领导送走,舞台上就有人急急呼呼跑下来说,把人炸死了。他急忙捏住来人的手,意思是让别声张。然后,他出门把领导送上吉普车,才撤身上了舞台。他到台上,重伤者都已被朱继儒副主任指挥着抬走了。他就急忙赶到医院去了。医院楼道一下摆了四五个,还有受了伤,自己捂着脸、款着胳膊、瘸着腿来的。急诊室进不去,值班大夫也慌了神,急忙打电话要人。整个过路道,是一片伤者的呻吟惨叫声,还有家属乱了方寸阵脚的哭喊声。朱副主任来得早,正在跟医生护士交涉着抢救的事。黄主任一来,先是气势汹汹地问:“胡三元在哪里?胡三元在哪里?一定得严肃追查这起重大恶性事故的元凶。”有人把胡三元一指,黄主任见他浑身焦黑,口鼻歪斜,已经奄奄一息了,只好狠狠瞪他一眼,转身进急救室了。

易青娥眼看着舅好像不行了,嘴角在抽,膀子在抽,脚板也在抽。她既恐惧,又舍不得地用抖得哗哗的手,摸着舅的脸。舅的白眼仁,还有上下嘴唇都包不住的龅牙,在像是烧了一层黑锅灰的脸上,显得尤其白,白得瘆人。她不停地呼唤着:“舅舅舅,你醒醒,你醒醒哪!你可千万别死了,我害怕……”她真的很害怕,是几重的害怕:一是害怕死人;二是舅要真的死了,她可咋办啊?舅被抬来,放在过道的水泥地板上,她也就跪卧在地板上哭,胡彩香拉都拉不起来。也不知过了多久,有医生让把她舅抬进急救室,然后,家属就都被隔在外边,不让进去了。她跳起来向急救室的玻璃门里看了几次,什么也看不见,就听里边有人喊叫,叫得很惨,但不是她舅的声音。如果她舅能这样叫一声,反倒好了。可她舅,始终没有声音。

这时,公安局的人越来越多了,有好几十个。他们到处问咋回事,有的手上还拿着本子在记。有人还问了易青娥,她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吓得直哭,啥都说不清。黄主任这阵儿也蔫了许多,再不像在单位开会时的神气了,前后左右地唉声叹气着。公安局人问谁是剧团领导,他甚至双脚一并拢,啪的一个立正:“到!”就戳到人家面前了。他一再给公安局的人解释说:“我是反复开会,反复强调,反复检查,反复叮咛,要注意安全,要注意安全,有人就是不听。这里面有阶级斗争新动向呢。”他几乎见了公安就说这话。弄得医院满过道的人,都高度紧张起来。易青娥也不知“阶级斗争新动向”是啥,只听有人低声议论说:这事看咋定性呢,要胡三元是故意的,那搞不好可就成“敲头案”了。

易青娥当时还不知啥叫“敲头案”,就问身边的胡彩香,胡老师说:“别听他们瞎说。”易青娥也不知裤子是啥时尿湿的,反正连膝盖以下都湿完了。两条干树棍一样支着身子的瘦腿,一个劲地打着闪。胡老师坐在院里一个长石条上,把她揽在怀里,不停地给她摩挲着小手、胳膊、胸口。她浑身没有一处不颤、不抖的。

这一晚,剧团人全来了,都在医院过道里、院子里,三三两两地站着、坐着、卧着,急切等待着急救室里的消息。

直到后半夜,才有人说,三个人都很危险,最危险的是演彭霸天的胡留根。第二危险的是胡三元。再就是跟胡三元一起推土炮的刘跃进。还有两个,虽然重些,但都是外伤,似乎没有生命危险。至于像演刘闯的演员那样,只伤了些皮肉的,还有十好几个。包扎包扎,医院没让住,就都回去了。直到这时,有些情况才清楚了些:的确是她舅把火药装多了,不仅上场口的土炮钢管爆炸了,而且炮弹的落点动效,也因装药过多,把一个铁皮桶都炸得粉碎了。有铁碎屑甚至从观众头上,端直飞到了楼座的窗玻璃上。

公安上当晚就封锁了现场。并要求剧团腾出好几间办公室来,破案组在医院做了初步调查后,就连夜住进单位,挨个开始刑侦谈话了。

很快,剧团就分成了两种说法:一种是黄主任说的那样,属于阶级斗争新动向,胡三元可能是故意的。尤其是开除留用一年,让胡三元有可能伺机报复社会。幸好炸死的是坏蛋彭霸天,而不是韩英、刘闯,要是炸死了韩英、刘闯,那背后的用意就更是“昭然若揭”了。也有一种说法,说胡三元就是那么个神神狂狂的人,好出风头,弄啥都想弄出个大动静来。多装了药,也就是图出“冷彩”,“放大炮”,落表扬哩。公安上甚至反复提醒大家,让不要做具体分析,那是侦查员的事,大家就只提供事实、证据,包括胡三元近期的一切言语和表现。易青娥到底还是让公安叫去了好几次,让她说,她舅最近都跟她说了些啥,做了些啥?她觉得她舅真的没说啥,也没做啥,就是吹他自己能行得很,不让敲鼓了,做个道具也照样赢人,没办法!尤其是土炮,说这回要给戏增大光添大彩了。还说他脑瓜子就这么灵,“随便一转,冷彩无限”,没办法!

有人分析说,这事还看死人不死人呢。不死人了,是一讲。要是死人了,那就又是另一讲了。因此,大家把眼睛又都盯到医院那边了。演彭霸天的胡留根,几天几夜都没醒来,说不仅有外伤,而且还有内伤。尤其是头从一丈多高的院墙上栽下来,脑瓜里有了大量瘀血,医生说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刘跃进是被土炮后坐力,一下坐出去一丈多远,并且有钢管碎片扎进了大腿根,一只睾丸被划伤,说肿得跟青皮核桃一样大。易青娥她舅胡三元,面部被火药严重烧伤,一块钢管片扎进了胸腔,一块扎进了腹部,一节肠子都流了出来。易青娥连着三天三夜没睡觉,就一直守在舅的身边。直到第四天早上,突然说,伤势最重的胡留根死了,案情就一下变得严重起来。公安上甚至当下就接管了对她舅的看护,把一只手铐在了床架子上,任何人都不能再走进他的病房了。易青娥只好在门外卧着,一天又一天,就那样眼泪一直不干地卧着,看着,听着,担惊受怕着。有人甚至当着她面说:“胡三元还不如死了算了。搞不好,活过来还得吃花生米呢。”后来她才知道,“吃花生米”,就是挨枪子儿的意思。

她舅终于还是没死了,在胡留根死的那天晚上,她舅就醒来了。说他一醒来,就要拔管子,一直喊叫让他去死。但公安寸步不离地看守着,他死也没死了。直到半个月后,才在医院里给他戴上脚镣,把人拉走了。

易青娥听人说,只有死刑犯,才戴脚镣的。可她舅就戴上了,响得哗啦哗啦的,把她的魂都吓掉了。

她紧追着公安,眼看着,人家把她舅塞进车里拉走了。

她又追了好长一截路,突然,脚下被一块半截砖绊得摔出了老远。然后,她就人事不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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