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她本来是准备再跑一次的。可刚装作睡着一会儿,就有好几个人,偷偷溜进胡老师的房里,商量啥事情来了。房里很热,但他们还是把门窗关了个严实。一个人念,几个人听。开始念的啥,她没注意,可后来她听见,好像是念她舅的事:
……胡三元固然有问题,但我们敢保证他不是故意的。单位有人说,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是故意搞破坏,故意杀人,我们觉得太严重了。我们是这个单位的革命群众,知道这个事情的全过程。胡三元就是资产阶级思想在作怪,想出风头,放一声大炮,落一通表扬,从而减轻他过去的罪责。但他确实被虚荣思想冲昏了头脑,把药装过量了。何况他自己也差点被炸死。要是成心搞破坏,他不会把自己命也搭进去的。我们认为胡三元有罪,但罪不当死。请求组织再到剧团调查一回。当时事情才发生,人都很激动,可能有说过头话的。现在冷静下来后,相信大多数群众,还是会尊重事实的。还有一个情况,请组织考虑一下:胡三元是全省敲鼓里面数一数二的人物。虽然也有白专道路的问题,可这手艺,毕竟也是党和国家培养的,杀了可惜!总之,我们希望对胡三元能够刀下留人……
为“刀下留人”这个词,他们还商量了半天。说“刀下留人”是戏里常用的,现在是拿枪打,应该写“枪下留人”才对。可好像又觉得没有这么个词。最后商量着,还是用“刀下留人”好些。有人说,这能让办案人员,想起一些戏里的公正场面,激起他们的同情感、正义感。说这个话的,正是《洪》剧戴眼镜的那个瘦导演。看来状子也是他写的。最后,为到底是写每个人的真实姓名,还是写“革命群众”,又商量了好半天。签真名,害怕最后翻不了这个案,搞不好,还要追查出同情包庇坏人的责任来。就是公安局不追查,把信转到黄主任手上,大家也会很麻烦的。因为黄主任一直口气很硬,他一口咬定,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那就是等于说,胡三元是故意的。我们跟黄主任对着干,岂不得吃不了兜着走?但胡彩香老师坚决要求写真名,她说:“写革命群众是虚的。搞不好,人家还以为是胡三元的哪个亲戚写的,作用不大。要写真的,并且名字缀得越多越好。”瘦导演也说:“这两天其实大家都在说,人再瞎,都不能再给胡三元落井下石了。把胡三元弄死,谁能得到啥好处?这个院子恐怕还会闹出鬼来呢。胡三元可是不会轻易把谁饶了的。到那时,只怕谁也安生不了。”胡老师坚持要把她的名字写在第一个,她说:“割了头,碗大个疤。”
再后来,一个人说,得把一个人的名字署上,对这个状子好,对大家也是一个保护。有人就问谁。那人说:“米兰。”胡老师端直说:“不要她,不要这个骚货。我的名字不跟她写在一起。”冷场了好久,瘦导演突然说:“说得有道理,把米兰写上去很重要。”他还要胡彩香好好掂量掂量,说这是一步高棋。胡老师就不再说话了。可谁去让米兰签名呢?米兰会签吗?搞不好,就成了一件老鼠舔猫鼻子——寻死的事。有人说,也不一定,胡三元被带走时,听说还给米兰跪下了,求她帮忙照看外甥女呢。不说这话胡老师还不来气,一说这话,胡老师一下别跳了起来:“狗日胡三元,就这一点囊包劲儿,让我把他看扁了。给个骚旦狐狸精下的什么跪?骨头软得比脓包还软,真是把他胡家的先人,羞得快从坟里别出来了。”瘦导演说:“这说明,他对这个外甥女心很重啊!那么要脸的人,都啥也不管不顾地给人跪下了,男儿膝下有黄金哪!”
易青娥感觉他们说到这时,都在朝她瞅,她就装着睡得更死了。
又安静了一会儿,胡老师突然说话了:“我找这个骚货签名去。”
大家都有些惊讶地:“你?”
“对,我找她签。非让她签不可。胡三元过去也没少给她敲戏。”
一个大疙瘩解开了,大家好像都有点兴奋。一个人提议说:“房里太闷,咱们出去喝碗凉醪糟去。”
大家就都窸窸窣窣地出去了。
易青娥听见,胡老师还专门反锁了门。
她终于把忍了半天的眼泪,尽情释放了出来。原来剧团不是人人都恨她舅不死的。还有这么多人在替舅说话,想把她舅的命保下来呢。她觉得这个时候,自己是咋都不能走的。她得看到舅的结果。
舅太可怜了!脸炸成那样,肠子都炸出来了,还戴了脚镣……
就在胡老师他们出去喝凉醪糟的时候,有人来敲了几回门。敲最后一回时,易青娥答了话,说胡老师不在。真是太巧了,敲门的竟然是米兰。易青娥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一骨碌爬起来,才想起,胡老师出去是把门反锁了的,害怕她再跑。她就说:“米老师,胡老师出去把门反锁了,一会儿就会回来的。”只听米兰在外边说:“这个胡彩香,搞什么名堂。好的,一会儿我再来看你。”
过了一会儿,胡老师就回来了。胡老师给她也买了碗凉醪糟端回来。胡老师让她吃,她就吃了,好像胃口也有点开。她正吃着,米兰就来了。米兰手里端着一碗鱼汤,说是下午有人在烂泥糊里抓的鲫鱼,炖汤可鲜了。她说看娃几天没吃饭,都瘦干了,就把汤给娃端来了。
易青娥的眼泪啪嗒啪嗒的,都滴到了醪糟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