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前台,她才发现,她舅就坐在池子的后边。
前边坐了一长排人,每人面前都放着一沓纸,自是考官了。
她一眼看见,考官里还坐着米兰。她的心,不知咋的,就又嗡的一下乱了。
她定了定神,就听米兰说话了:“十三号,先放开在舞台上左走三圈,再右走三圈。开始。”
这阵儿,易青娥也分不清哪是左、哪是右了。有人用一根藤条指了指,她就走起来。她知道,这是看考生腿脚有没有毛病的。走完后,又让一个教练在舞台上指挥着,做了好多动作。都是伸胳膊伸腿的,看胳膊是不是直溜,腿是不是罗圈,或者X形。好在,这些胡老师都验过的。说她除了有点撅沟子,还没啥大的毛病。要她走路时,把屁股朝回吸一吸就行了。再后来,就是念一段话。有人把一张纸拿过来,上边印着满篇的字,要求大声念出来。这也是她最害怕的环节。因为她只念完小学就没念书了。不过舅说过,不会念了也别怕,到这儿考试的,大多都是小学生,念不下来,也会让你随便说一段话的。主要是看你口齿清不清,有没有口吃,害怕把那些“半语子”或者傻瓜招进来了。只要你能好好说话,就不怕。果然,那片纸上的字,她咋看都有好多不认得。考官就让她随便说了。
下面这段话,是胡老师提前让她背好的。刚好是《向阳红》里赤脚医生说的。她就放大声地背了出来,虽然她一点都不明白里边的意思:
梁支书,您批评得很对,我最近是犯了不少错误,尤其是白专道路的错误。我以为,到县医院进修三个月,跟大夫学了看病的技术,回来就能翘尾巴了。这是典型的白专道路思想在作祟。还有就是资产阶级生活作风在作怪。我竟然学起了城里的洋小姐,用烙铁把头发烫成了卷卷毛,还穿起了布拉吉,蹬上了白网鞋。走在乡村的路上,嫌泥土多了,牛粪臭了。进了贫下中农的家里,坐在炕头上,也害怕把衣服弄脏了。没有想到,我会在白专道路和资产阶级的道路上,滑得这么远。要不是梁支书您苦口婆心地教育,我可能要犯更大的错误了……(抽泣)梁支书,我今天向您保证:立即脱了这身资产阶级生活作风的外衣,继续穿上赤脚医生的草鞋。我要永远走在无产阶级的康庄大道上……
当易青娥拿腔拿调地背完这段戏词时,好几个老师竟然大笑起来。也不知笑啥,是不是哪里没有背对?反正她是一字一句记的。昨晚都后半夜了,她还拿脑子过了好几遍。也给胡老师和舅都背过,他们都说没问题的。她看看舅,只见舅在远远的地方,悄悄给她奓了个大拇指。她的心才算安下来。
没想到,形体考得这么快,一人七八分钟就算完了。有人把她领下舞台,绕了一大圈,又进后院子,开始声乐考试了。
她走进后院时,舅已经在院子里站着了。
考场是在团部办公室里。剧团的好多人,都在办公室的几扇窗户前猴猴着。听说这次考生里,有不少剧团人的亲戚朋友呢。凡心里搁着事的,自然就都有些坐立不安。院子里已经燥热得连狗都伸长了舌头,可这些人却还在考场四周,身贴身子地来回攒动着。
终于临到易青娥了。
她舅朝她看了看,她就进去了。
进到考场,她反回身,看见她舅的鼻子紧紧压在窗玻璃上,都变成塌鼻子了,难看得很。
场子里坐了一圈人。有人见她进来,就在她和窗外她舅之间,指指点点着。她明白,那是在说她和她舅的关系呢。
考试开始了。先让唱一首歌。她会唱电影《闪闪的红星》里的“夜半三更盼天明”。这是小学老师教的,胡彩香老师又给她点拨过。胡老师说她好多音都唱不准,顺了几十遍,才让她舅听。舅说好多了,关键是要大胆唱出声来。她就在考场里扬起脖项、放开喉咙唱起来。当唱到最高音“岭上开遍映山红”时,甚至都“炸音”了。她嗓子痒得直想咳,可还是忍住,继续扯长了脖子,把歌挣完了。多少年后,易青娥成了大名,还有老师在笑话她说:谁能想到,当时那么个山沟沟里的瓜女子,日后在唱戏上,还能浪得那么大的名声呢。都说那天考试,娃可瓜了。要不是看她舅在窗外监视着,有老师都差点笑得溜到桌子底下去了。她舅是恶狠狠地朝这些嘲笑他外甥女的评委,美美挖了几眼,吓得大家才都严肃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