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存忠老师说:“老朱这个人不错,是抓业务的一把好手。‘朱五条’尤其英明正确。老朱重视咱,给咱搭下这么大的台子,咱们恐怕不能给老朱摆难看吧?”
“这叫摆难看?这叫为他好!他是团长,是宁州剧团的一把手,咱把啥戏排好了,还不都是给他脸上贴金哩。还不都是在贯彻落实‘朱五条’?这次必须解决好敲鼓的问题。这个问题解决不好,戏最后还是一锅粥。我古存孝再也丢不起这张老脸了。”古老师说着,还把自己那张皮肤明显松弛着的脸,拍得啪啪直响。
苟存忠老师就同意跟古存孝一起,去找朱团长了。他们自是先要歌颂一番“朱五条”。朱团长听得高兴了,还感慨说:“当时讲得还是有点急,其实五十条、六十条想法都有哇!”古存孝老师说:“不急,馍还得一口口吃呢。关键看吃法对不对。你朱团现在是吃法对了,就有的是好白馍,等着咱张口哩。”朱团长被夸兴奋了,“嗵”地蹾出一瓶十几年前攒下的西凤酒,还让老婆用芝麻油,滚了一盘烫嘴的花生米。几个吃着喝着谝着,甚至把剧团今后五年要排的戏,都齐齐捋码了一遍。可当古老师提出郝大锤敲不了《杨排风》,必须换得力人手时,朱团长又是“啪”的一下,把宽宽的额头狠狠拍了一巴掌说:“这可就麻烦了,麻烦了。团上现在就郝大锤一个敲戏的,你不让他敲,让谁敲?”
古存孝和苟存忠老师是心里有了人,才来找他的。但他们偏不先说出胡三元来。他们想,一来,重要人物使用,得领导亲自点。别人点出来,领导明明觉得好,有时也是会故意推三阻四的。二来,胡三元毕竟是刑满释放人员,能不能用,好不好使唤,他们也掂量不来。再说,胡三元毕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还不知中途又会生出啥幺蛾子来呢。他们不自己点人,只拿事说事,拿事赶事,拿事逼事,即使将来惹下啥乱子,跟他们关系也不大。古存孝是老江湖了,他一辈子跑过十几个戏班子,啥人没见过,啥事没经过。处理这号事,绝不能把自己的手夹住。
但朱团长始终没吐核儿。死坚持再没人了。他也承认,郝大锤的确不行。不行也得用,这就是宁州剧团的现实。人才断档,青黄不接,培养得有个过程。苟存忠老师急了,说等培养出一个好敲鼓的来,黄花菜都凉了。他端直点出了胡三元。古存孝老师还给他使了眼色,可已晚了,他已经把胡三元端上桌面子了。他说:“我们都认为,胡三元就是敲《杨排风》的最好人选。首先,技术过硬。听说在劳改场还敲着练着,减刑就为鼓敲得好。二来是易青娥她舅。他会用心敲,拿感情敲。唱戏这活儿,就看你投入的感情有多大,投入得越多越大,戏就越燃火、越放彩。咱放着现成的能人,为啥不用呢?”
朱团长美美倒吸了一口冷气说:“嗨,你看我,是不是老了,刚喝了点白酒,这牙就痛起来了。咝,咝,咝,咋还这痛的,里面都发火燎烧了。”
苟存忠老师说:“老朱,管你牙痛不牙痛,事情已经摆到这儿了,你得坐点子了。”
朱团长起身,给嘴里含了一口凉水。然后坐下说:“老古,老苟,你看咱都不是外人了,我也打开窗子给你们说说亮话。我知道胡三元是个能,鼓敲得没谈嫌的。可这家伙,你让我咋说呢。判了四年刑回来,劳改场和派出所都让给他安排点事做。你就给人家黄主任低个头么,可他不。人家老黄调走,他还弄一长挂炮,放得满院子乌烟瘴气的。弄得人家老黄还找了上边领导,专门给我打了招呼,说这个刑满释放人员很危险,绝对不能用。你看看,你看看。老黄为他走当天,我就开会决定的那五件事,已经很不高兴了,还捎话给我亮耳朵说:‘没看出,朱继儒这个人,平常老勾着个头,一副忠厚老实的样子。可实际上,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嘛。我前脚离开,他后脚就踢我响沟子呢。什么‘朱五条’,一言以蔽之,那就是全盘否定黄正大,公开跟我对着干么!胡三元的外甥女,当时就是走后门进来的么,不处理能行?他连这个也能朝起翻?看来朱继儒这个人,表面和内心完全是两张皮,埋藏得很深很深哪!他让我不停地想起那些老电影里的老狐狸,往往就是门口那个最不起眼的戴着烂草帽扫大街的货。’你看看,你看看,把我说得多阴险。你说我眼下还能再用胡三元?不管咋说,我跟老黄也同僚为官一场。我就是今辈子,再不吃人家食品公司供应的平价猪肉、鸡蛋了,可县城就这沟子大一坨地方,猛格一天,要是再跟老黄碰上了,你让我朱继儒咋面对人家吗?理解!理解!理解!还是用郝大锤。先将就着用,不定还能把大锤培养出来呢。”
朱团长刚说完,古存孝老师就说:“谁要是能把郝大锤培养成一个好敲鼓的,我古存孝就敢吹牛:我能把团里养的那两头猪,一头培养着敲大锣,一头培养了吹喇叭。你信不信?”
这话把朱团长和苟存忠老师都惹笑了。
反正不管咋说,朱团长都没松口。
他们就出来了。
古存孝、苟存忠老师也都不是好说话的人。尤其是让郝大锤敲戏,他们的观点是:宁愿不再排破戏,也不受那窝囊气。他们几个在一起商量了一整,最后苟存忠老师出点子说:
“还是要用胡三元。但得让胡三元自己去给老朱下话。不信还缠不死他个朱继儒。”
她舅胡三元那一阵刚好没事。他想着黄正大走了,也该是让他回团敲鼓的时候了。他听易青娥说,古存孝他们几个,为这事都找过朱团长了。可等啊等,啥消息都没等来。装车、卸车、挑选鸡蛋挣的那几个零钱,一旦没了来路,立马就花得干干净净。后来,他又到药材公司门口,混着装卸过几车火藤根片。可那毕竟是有一下没一下的事,并且还有了“地头蛇”,挣两个小钱,还不够人家“抽头子”的。这几天,眼看连饭钱都成问题了。胡彩香要给他钱,他还嘴硬,说自己有。最后是拿了外甥女的钱,才一天一顿饭地朝下凑合。
苟存忠老师觉得裘存义跟她舅熟,就让裘存义去找他,煽惑他去死缠朱继儒,说:“说不定就让你回团敲鼓了呢。”她舅开始还不愿意,觉得这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宁州剧团要落实他的“朱五条”,想朝业务上拧,不请他胡三元回去把控“武场面”,能行?他心里还自我热煎了好长时间呢。后来听说,人家根本就没有请他回去的意思,他才咯噔一下,把心凉了下来。他觉得朱继儒也就是个爱好龙的叶公。龙真来了,还把他吓得声都不敢吱了。可在街上当临时搬运工的日子,实在不好混,加上他对朱继儒还是有些好感的,觉得去给老朱低个头,也没啥。他就空脚吊手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