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两棵摇钱树在,大庄确实不必在百姓身上压榨那一点点油水。可是已经实行无数年的制度,哪儿能说废就废啊。秦国相的学生,时任明州太守的夏川,今日就给他书信一封,请他阻止废除春种贷一事。如果是平时,这点儿小事,对秦国相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可是现在不是平时,沈玉耀第一次对朝堂上的大事动手,其后一定有皇帝的支持,而皇帝身体已经一日不如一日,谁也不知道在生命的最后,皇帝会做出什么举动来。秦国相可还记得,先帝当时是如何动手,铲除朝廷内外有二心,不服管教的有功之臣的。那些有立国之功的功臣,尚且逃不过一死,他这个跟随皇帝二十载的国相,难道就有本事逃脱了?秦国相是左想右想,都觉得这事儿不能掺和啊。可是……“父亲,此乃何物?”秦淑君今日刚归家,就听下人说,秦国相回来后一直在书房呆着,似有心事。她想为父分忧,便过来看看。刚进屋,便发现秦国相正捧着一个盒子怔怔出神。不知道的还以为那盒子里装着什么稀世珍宝。实际上秦淑君凑近一看,发现盒子里装着的是半块饼。不知道过多少年的半块饼,已经硬的像是石头了。“半饼,是夏家送来的吗?”秦淑君倒是清楚这东西的来头,只是没想到,她有生之年还能看见,她以为夏家一辈子都不会将这东西拿出来了。秦国相叹口气,将木盒关上,点了点头。“是啊。”“夏家有事求您?不会是废除春贷一事吧?”秦淑君自从入了东宫,为沈玉耀办事后,脑子是越来越聪明了,或者说,她现在已经完全摸透了那些当官的脑子里在想什么。无非就是利益俩字,只要顺着这两个字去想,总能猜个七七八八。“没错,今日你回来的很早,东宫的事情都办妥了?”“恩,太女出行,东宫并没有什么大事。”秦淑君大体的说了一下,没有说细节,即便是父女,他们之间也不能开诚布公的说明。秦国相将盒子端端正正的放在桌子上,已经有了岁月痕迹的手掌在上面一遍又一遍的抚摸着。就像是在抚摸曾经稚嫩的自己。“父亲,夏家的请求不能答应,若是应了,就等于与太女和陛下作对,我们秦家虽说是高门显贵,但说白了也不过是沈氏家臣,这世上哪儿有家臣背叛主子的道理?”秦淑君见秦国相那模样,就知道秦国相是在犹豫。她马上劝说秦国相要三思而后行。“我儿说的对极,但这恩情,不得不报啊,为父当真是十分为难。”秦国相想起当年来了。他一开始求学的时候,天下还未曾彻底太平,秦家虽说有底蕴,但乱世中的世家,和百姓相比并没有金贵到哪里去,甚至更加倒霉。一些起义的乱民,攻入城中的第一件事,就是将世家全部屠戮,抢夺世家财富。秦家很不幸,被乱民选中,族中无数人成了乱民刀下亡魂,好在秦家底蕴颇深,即便是被乱民杀了几波,依旧能保证家族的延续。只是到了秦国相这一辈,秦家的底子都快没了,除了一个世家的名头外,什么都没有。夏家和秦家私交甚好,两家曾互有联姻,后来夏家接济秦家,不住帮扶秦家,秦国相才能有书读,有学上,后来甚至考中状元,进入朝堂。那时候的秦家,其实被称作寒门。不过经过秦国相数十年的经营,秦家已经成了京城中一股不可忽视的势力,而夏家这些年则有些没落,族中子弟没有进入京城权力中枢者。最高官位就是明州太守夏川。而夏川是秦国相的弟子,他能有今日,可以说是秦国相一手提拔的。“父亲一手提拔夏太守,已经是还了夏家当年的恩情了,说实话,若是资助一个学子读书,就能保证家族几世繁荣,那女儿愿意到处接济学子,赌一个有良心就行。”秦淑君不认为秦家还欠夏家什么,秦国相入京后,夏家固守成规,死活不肯离开明州来京城发展,导致夏家一代不如一代,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凭什么秦家要为夏家祖宗们的选择承担后果?春贷这事儿更是如此,明明朝廷放贷是为了给百姓一条活路,那些当官的,有钱的,谁不知道这是惠民之政?他们有钱有权,根本不在朝廷帮扶的人名单上。结果他们硬是要趴在朝廷身上吸血。现在朝廷不愿意再让他们吸血了,他们反倒先急了!“淑君,他们只是已经习惯了,所以一时之间无法改过来。”秦国相无奈的劝女儿,“莫要同他们生气。”“习惯便能如此吗?一句习惯就可以一直让朝廷养着他们,他们真是好大的脸!”秦淑君本来不是很生气,但是听了秦国相的劝说后,她生气了。因为她觉得,秦国相这么说,就代表秦国相心里同样是赞同那些人这么做的!她有些无所适从,不光是愤怒,还有一丝惶恐不安。“父亲,您可千万别在他们的蛊惑下做傻事,之前您掺和先太子的事情,就已经让陛下……”“淑君!”秦国相听到这件事,脸唰的一下变得严肃起来,他不喜欢别人提此事,因为那件事说明了他的失败。他竟然在胜券在握的情况下,最后失败了。秦淑君抿了抿唇,鼓起勇气对上父亲的眼睛,然后说道:“就算父亲您不爱听,女儿也要说,今日同父亲说话的秦淑君,不仅仅是您的女儿,也是您的同僚。父亲比女儿更加明智,您明知道眼下已非昨日,何苦还贪恋往日的荣光呢?”秦家今时不如往日了。就算没有直接说明,现在的秦家,也远不是先太子在的时候,那么光鲜亮丽。因为秦家掺和进了太子的事情中,别人不知道,难道他们还不知道吗?太子当初是怎么死的?他是打算逼宫造反,然后死在了一个对皇帝忠心的宫女手中!当然,秦家知道的也并不是全部的真相,但他们只需要知道太子当初是逼宫不成死了的事实就足够了。太子逼宫,就算没有成功,也没有任何动作,甚至在青史上都不会留下一丝痕迹,那也不代表此事已被人们遗忘。皇帝还记得呢。皇帝知道的清清楚楚!“你真的是长大了。”秦国相哪儿能不知道,可是活到他这个岁数,他在乎的东西没有多少了。他不想做个忘恩负义的小人,不想放弃手中的权柄。“为父曾经承诺过,只要夏家拿出此饼,无论是什么要求,为父都会为之一试。淑君,你现今为太女办事,如果秦家出了什么事,太女会护住你的。”“父亲!”秦淑君简直不敢相信,一个人怎能如此顽固!他到底在想什么啊!“你不懂,要是有朝一日,你所在乎的东西和太女的决定相悖,希望你能做出正确的选择,不要学父亲今日之举。”秦国相其实一开始就很清楚,沈玉耀并不信任他。皇帝对他也已经失去了信任,自打太女掌权以来,国相的权力已经被一削再削,以前在议事厅的时候,几乎是他的一言堂。而现在,借由西北互市与新港两件大事,议事厅已经被划分成三权。户部与工部都有了一席之地,东宫属官的事情,导致吏部手中的任命之权也被削弱了。国相这个位置,本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现在成了和其他尚书一样的存在,若是不能压制其他尚书一头,那他这个国相,和其他部门的尚书,有什么区别?他还不如其他部门的尚书,那些尚书好歹手底下有人,他有什么?他什么都没有,只有议政之权。秦国相不甘心就止步于此,他曾经是一个才华横溢的读书人,想的是保家卫国,建功立业。任何一个读书人,都想过有朝一日能权倾天下,他也不例外。为了这个目标,为了日后在朝堂上的位置,秦国相必须和沈玉耀掰一掰手腕,看看最后究竟谁会赢。他们掰手腕的事情,就是此次废除春贷一事。秦淑君见她无论说什么,秦国相都不听,只能叹口气转身离开。她打算去和母亲说说,她说话父亲不听,母亲的话总是要听一听吧?因为秦国相父母早亡,国相府上并没有地位更高的人了。而大江夫人在听了此事后,沉默许久,最后告诉秦淑君,让她乖一些,不要去打扰秦国相。“为何?母亲,若是父亲此次惹怒陛下,咱们国相府可能会有灭顶之灾,这是一场博弈,输了我们必死无疑,赢了我们也不会有任何好处!”秦淑君是真的不明白,为什么要想不开和皇权去做斗争,江山是姓沈的,不是姓秦。大江夫人幽幽一叹,“石炳生并未反抗,落得个什么下场?若不是□□了一把,此刻怕是早就身首异处了。淑君,你久居宫闱,肯定不清楚我秦家在朝中有多少敌人,一旦你父亲下马,你猜我们能有几日活头?”朝堂之争,可不是什么过家家的地方。这里汇集着天下权力,而权力大小代表着金钱多少。若是挡着他人的路,就如同是挡着他人赚钱的机会。人命能有多重?反正可以用钱来衡量。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秦国相坐在国相之位,不知道“杀”了多少人的父母,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对他恨之入骨。夏家的请求,其实只是一次试探,试探秦国相在朝中究竟还有多少重量。一旦被他们试探出,秦国相外强中干了,那等待秦府的,就是饿虎扑食一般的场面。秦淑君想了一夜,第二日清晨,她坐在明镜前久久无法回神。她应该通知太女一声,可是她无论怎么想,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昨日她还在劝父亲要做出正确的选择,今日就轮到她来选了。可是这让她怎么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