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原本想用鬼面罗刹郁将的毒雾,但在最后一瞬,她犹豫了。温寒烟也是惜剑之人,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想将这样多的灵剑以毒雾融尽,未免太过暴殄天物。她疾步向前行,瞬息间便闪出了数十丈,灵剑动作却丝毫不慢,跟在她身后穷追不舍。剑冢中四处看上去都几乎没有什么差异,两波灵剑一左一右飞掠而来,温寒烟在行在正中间,一道剑风自左侧袭来,几乎扑上面门,她旋身朝右侧躲,另一道逼人剑意紧随而来。剑风掀起温寒烟脸侧碎发,她于半空之中垂眸,余光中掠过那柄深褐色的长剑,紧接着,另一把灵蛇般的软件纠缠上来。温寒烟落在空地上,似是不敌,踉跄后退两步低下头,单手撑着膝头。两把长剑不疑有他,紧接着争先恐后地追过来。下一瞬,一根纤细透明,几乎辨不清的细丝划破空气,反射着莹润光晕。温寒烟指尖微动,将两把长剑以千机丝紧紧缠绕在一起,迅速起身。虽然千机丝一断再断,但缠住两柄灵剑还是绰绰有余。方才她便看出,东幽剑冢似乎和修仙界并没太大的分别,这些灵剑之间也有层级关系,弱一些的剑要听命于强一些的,正如那把弯月般的剑不敢轻举妄动,而要向这柄冥色长剑请示一般。另一边追着她而来的软剑,应当是被她惊扰的灵剑之中做主的剑。擒贼先擒王,是亘古不变的道理。至于剩下的灵剑,自有它们自己替她解决。几乎是同时,天色陡然暗下来。剑冢中无日月,不过是万千灵剑紧追而来,剑影重重,几乎遮天蔽日,将这片方寸大小的天地笼罩下来。但下一瞬,它们便察觉到另一个方向席卷而来的剑林。这个时候再想躲避已经来不及,一阵惊天动地的响动中,万千把灵剑撞在一起,剑光冲天而起,将整个天幕都染上一阵斑斓的灵光,宛若霞色。无数灵剑哗啦啦自高空坠落而下,似剑雨绵延,温寒烟反手将被绑的严严实实的两把长剑扔回去,手指飞快掐诀,轰然一声,雪色灵光自上而下笼罩下来,将密密麻麻的灵剑罩在其中。软剑被扭成麻花一圈一圈缠在冥色长剑上,不断地挣扎,然而却被千机丝固定住,半天也没能将自己摘出来,两柄剑被迫缠在一起,在封印阵中狂乱翻来覆去。又有灵剑围上来,像是想要帮忙,却一剑不小心斩在软剑上,剑鸣咆哮,围上来的灵剑怯怯退回去,却又不完全退远,进一步退一步地在封印阵里纠结。温寒烟不再多看,趁着里面乱做一锅粥,再次运气踏云登仙步,朝着远方飞掠而去。就像千机丝终会被剑气斩断,九宫封印阵也一样,在那么多东幽名剑的反复磋磨之下,坚持不了多久。可她本命剑断,又受反噬重伤,体内灵力在方才一番折腾下近乎耗尽。温寒烟咬牙尝试着催动体内魔气,从前向来傲慢不理会她的墨色气海,不知是不是感应到她此刻身陷囹圄,竟当真沸腾起来,紧接着,她灵台中逐渐显现出一个方向。温寒烟喘了口气,脚步不停一踩石块,朝着那个方向疾步赶去。如今的情形,已是她能够想象到的最好的情形。东幽剑冢之中的灵剑似乎彼此间有着心照不宣的规矩,落入其中的猎物,谁发现便是谁来享用。故而这一路上,虽然温寒烟所过之处剑气阵阵,却并无灵剑真正攻击她。但有资格攻击她的灵剑,很快就再次追了上来。震耳欲聋的动静下,九宫封印阵在灵剑反复的戳刺中破碎,封印阵破,两波在里面打得难舍难分的灵剑反倒微微一愣,片刻之后,重新战作一团。冥色长剑震断千机丝,腾入半空之中长鸣一声,乱作一团的灵剑猛然一震,从战况中挣脱出来。温寒烟感受到身后逐渐逼近的剑气,唇角狠狠一抿,陡然转身。死到临头,她顾不了那么多。染上血污的雪白衣摆之中,墨色毒雾氤氲腾挪,就在几乎逸散而出的一瞬间,前赴后继扑过来的灵剑倏地一顿。像是感受到什么,迟疑片刻,惊惧地向后退却。温寒烟一愣,指尖克制地收拢了一下,并未立即将鬼面罗刹的毒雾释放。一道凌厉剑光撕裂虚空,紧接着,剑意以摧枯拉朽之势砸落下来,朝的并非温寒烟,而是围拢过来的灵剑。一把小臂长的短剑自飞沙尘烟中显露出来,剑鸣长啸,震天动地。被逼退数丈的灵剑们连犹豫都没有,半点要杀回来的意思都没有,顺着惯性“拔腿便跑”。温寒烟吐出一口气,缓缓抬起头看向突然出现的短剑,拢在袖间的手指谨慎地捏着毒雾,不动声色。小短剑通体亮金色,剑柄并不似寻常长剑那般圆润平滑,尾端延伸出去,交错重叠,其中镶嵌着一枚鲜红色的宝珠,仿佛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焰。在温寒烟的注视下,它收敛起通身剑意,无害地摇晃了一下,并没有攻击她,却也并未离开,只在她身前不远不近的位置飘在虚空之中。这是在放她离开?温寒烟与它对视片刻,转身离开。她又朝着灵台中指引的方向疾行数息,遇上转角正欲转身,亮金赤红在余光中一闪,温寒烟闷哼一声,左臂被刺出一道一指长的伤口。鲜血淋漓汩汩流出,染红了雪衣,温寒烟勉强平复下呼吸,抬头看见方才那把小短剑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出来,剑刃还在滴血。它只刺了她一剑,便乖乖地退开,却又没急着走,片刻,重新逼近过来。温寒烟浑身紧绷,这一次短剑并未伤她,相反在她身侧绕了一圈,又转回去看看她来的方向,像是在丈量她逃出的距离。过了一会,它逸出一声剑鸣,似是失望,飘飘悠悠走了。温寒烟拧眉盯着它的背影,这把短剑同她先前见到的截然不同,不仅是质感做工,就连威压也更重,仅观先前那些灵剑的反应,显然它在这剑冢之中,几乎是一宗长老般的地位。她摸不透它究竟想要做什么,分明在放她走,却突然出现攻击她,攻击还只是一下,不伤及要害,矛盾到古怪。但至少,她看得出,它不那么急着要她的命。想通这一层,温寒烟也不急了。她干脆就地盘膝而坐,从芥子里取出丹药服下,又以伤药替浑身伤口之血,做完这一切,便直接阖眸调息。刚恢复了几分气力,方才一瞬间笼罩下的威压再次席卷而来,温寒烟睁开眼睛,眸底倒映出短剑霜寒剑光。噗嗤一声,剑身入肉,短剑速度太快,温寒烟只来得及稍微侧身,这一次伤口不至于一指长,大概只有一个指节那么长,刺在她右肩。短剑刷地抽出来,慢悠悠退后几步,剑尖落血在地面上拖拽出一长串血痕。它发出更低沉的剑鸣,像是不悦,埋怨她为何过去了这么久,竟然还在这里。温寒烟鼻腔里逸出一声笑。这一来二去,她明白过来了,这柄短剑是在东幽剑冢里被关得实在无趣,要她陪它玩类似你逃我追,捉迷藏一类的游戏。它给她时间去逃去躲,时间一到,若是她被它找到了,它便要刺她一剑,以作惩罚。温寒烟眼睫垂下来,笑了声:“好,我陪你玩。”小短剑仿佛听懂了她的话,萎靡不振的剑身陡然一亮,兴冲冲地晃了晃,又走了。温寒烟感受了一□□内灵力,虽然内伤未愈,但比起方才刚落入剑冢时,状态已经好上不少。她看向灵台中指引的方向,眸光微顿,四下环顾一圈,反倒找了另一个方向疾行而去。小短剑回到起始的位置,它看上去十分兴奋,薄薄的剑刃重新收入剑鞘之中,却忍不住震颤着出鞘半寸,发出金属相接的清脆声。一炷香时间到,它极速从原地冲出去,顺着温寒烟的气息追过去。这一次它追得距离变得远了些,但整片剑冢于它而言,绕上一圈也不过瞬息之间,短剑很快便找到那道气息,剑意铺陈开来,它感受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正朝着前方头也不回地赶路。它跃跃欲试俯冲而下,朝着温寒烟后心刺去!本应当惊慌失措,片刻不得喘息逃命的人,却在这个时候转回脸来,染着血痕的五官在格外平静的眼神掩映下,更显出几分惊心动魄的美丽。下一刻,一道剑诀便不知道从何处打出来,宛若一道惊雷般重重砸在它剑身上。短剑被这突如其来的还击打得一颤,再次飘起来的时候,简直流露出几分难以置信的情绪。不应该是这样的,先前陪它玩过这个游戏的人,从来不会这样对它。他们起初狂喜,后来茫然,猜到真相之后怒不可遏,然而无论如何都逃不出它的掌控,随后越来越绝望,越来越惊恐。她不该……几乎是同一瞬间,短剑猛然一震。天幕之上灵云阵阵翻滚,无限低垂地轻压下来,呼啸的罡风之间,灵光在天幕之上凝集成一朵灿金色的莲花,剑雨自花叶之间如倾盆骤雨般倾泻而下。短剑见势不妙,化作一道流光转身便跑,可莲云却紧随其后,仿佛能够无限涨大,无论它逃去哪里,莲叶总笼罩在上空,数以万计的细剑纷扬而落,噼里啪啦打在它身上。温寒烟看着小短剑四处奔逃,剑鸣一声接一声,哀哀的,像是被打得不行了,可怜兮兮地哭起来。东幽老祖的莲花归元阵,果然好用。只不过,她如今灵力虚空,莫辨楮叶并不能支撑太久。温寒烟收回视线,朝着指引的方向片刻不停地赶过去。在她身后,灵光散去,剑雨收歇,小短剑重新飞回来的时候,颤颤巍巍的,仿佛飞不动立不稳了。它晕头转向在原地缓了一会,陡然爆发出一声长啸,恼羞成怒追了上来。这动静如此大,仿佛唤醒了整个剑冢里沉睡的灵剑。阵阵剑意汹涌翻滚,每一道都不偏不倚锁定在温寒烟身上,仿佛要将她血肉一片片剜下来。即便是炼虚境的修士,也难以承受剑冢之中如此数量的灵剑,同时震荡剑气,更何况一个本命剑刚断,身受重伤之人。温寒烟偏头吐出一口血,身形晃了晃,她咬牙又向前走了一步,身体却实在没了力气,终究像风中落下的一片枯叶,坠落下来。“还真是玩不起。”她没什么情绪地笑了一声,视线却不受控制地慢慢变得模糊。温寒烟手指陷入地面。无妄蛊,昆吾刀,一切的一切,密布的阴云笼罩在她头顶,阴云还未散去,她怎么能死?不知是不是这样的意念太过强烈,预想之中的疼痛和麻木并未降临。光线被轻阖的眼睑压成薄薄的一条线,视野愈发朦胧,她依稀看见一把熟悉的剑。剑身通体狭长,玄色镂空剑鞘剑柄浑然一体,仿若龙鳞般光滑流转。在哪里见过?余光里,那柄小短剑也在,但却一改先前乖张任性,乖乖巧巧地沉浮在虚空之中,像是调皮的孩子遇上了家长,瞬间偃旗息鼓了。温寒烟用力地想要撑起眼皮,然而力气流逝的速度实在太快,她太累了。昏昏沉沉间,在意识最后消失的那一瞬间,她仿佛看见剑后有人逆光缓步走来,是一道熟悉的身影。随即,她身体一轻,被人打横抱起来,深沉的乌木香无声包裹住她,将她浑身刺痛的伤势都抚平。光线被无限挤压,在彻底黯淡下去的那一个瞬间,前所未有地明亮起来。“乾元裴氏虽以制蛊名天下,但以剑立身。”“这把剑日后便是你本命剑,人在剑在,非死不灭。”人影晃动,方才似乎在一片肃穆恢弘的正堂之中,这时候又像是去到了一片碧海竹影,假山池景间。“若我拿了浮岚魁首,我定要在这剑上刻下四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