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烬需要更多的魔气。温寒烟头脑又昏又重,或许是伤势过重,此刻又并无云澜剑尊约束她要做什么,不得做什么。思绪落在这个方向,她忍不住朝着更坏的地方去想,“若我死在这里,你一定要找齐昆吾残刀,找到那个人,杀了他。”没有人回应她,可她腰间却是一轻,流云断剑轻轻震颤了一下,温寒烟稍微清醒了点,正抬起头,指尖便是一痛。“自己的仇,自然还是亲自动手更好。”裴烬一只手捏着她指腹伤口,血珠涌出,他抬起眼看向一旁沉默的墨剑,终于吐出重逢之后第一句话,“尘光,好好待她。”尘光剑安静地靠近过来,搭在温寒烟掌心,剑光主动钻了进去。血珠滴落在剑柄上,沿着雕花四散,片刻渗入其中,与墨玉般的剑柄融为一体。紧接着,一道虹光骤起,将一人一剑包拢在内,虚空之中逐渐浮现起咒文,剑契已成。顷刻间,属于尘光剑的浩瀚剑意包裹住温寒烟,剑气奔涌入经脉丹田,声势浩大,却极为温柔无害,瞬息之间便将她反噬内伤修复了七成。即便是云澜剑尊亲手为她准备的流云剑,换在同样的境地,恐怕也难以修复三成。而流云已是九州出了名的剑。饶是一早便猜到这是把极好的剑,温寒烟还是克制不住愕然抬眸。这一眼,便望见裴烬微蹙的眉宇。滴血认主,他不得已割破了她指腹取血,此刻定是受道心誓反噬。然而眼下却稳稳背着她,一步都没有晃动。温寒烟挣扎着要下来,却被一只手重新按了回去。裴烬闷咳几声,“不知你到底在胡思乱想什么,磨磨蹭蹭,却有力气说话。既如此,少说点废话,给你种下无妄蛊的人,还等着你去杀。”他没什么所谓地笑,“美人,我如今可算是将宝全都押在了你一人身上,现在安心休息养伤,待会自有要你使力气的时候。”尘光剑也不再像先前那般腼腆,主动凑上来,先是蹭了蹭那半截流云剑,才小心翼翼地放出一道剑气,托住温寒烟的身体。温寒烟看着裴烬。剑对剑修来说,是特殊的。她还记得很清楚,刚入潇湘剑宗时,她听闻一位师姐在外游历时,被贼人恶意摸了一把本命剑,她气到追杀那人十天十夜,直到将那人追得筋疲力竭,跪地认错,才肯罢休。一把这样好的剑摆在眼前,温寒烟怎么会不想要。可那是裴烬的剑。她若是拿了,从今往后,她和裴烬之间那么多繁杂,便再也算不清了。“卫长嬴。”温寒烟说。裴烬:“嗯?”“若有一个地方,一个人起初厌恶得很,却又不得不常常去。”温寒烟轻缓道,“越是去,便越是发现曾经没留意到的风景,越是察觉,便越是惊讶。”“惊讶之余,她猛然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这个地方大变了模样。而她似乎也变了,渐渐地没有那么厌恶,也越来越没那么想离开,可这个地方,倒也未必当真那么乐意容她——”她慢慢地问,“你说,这个人该怎么做?”裴烬停住脚步。“你问的是‘这个人该怎么做’。”他薄唇微翘,“你就不想知道,我会怎么做?”温寒烟缓慢地眨了下眼睛:“那你会怎么做?”“顺其自然。”“既然走不开,便不走了。为何要走?”裴烬笑了声,“我偏要守在这里,胆敢私闯之人杀,阻挠我留在此地之人也要杀。我还要将一切最好的都搬来,只要是她需要的。”温寒烟安静了须臾:“如此地原本也不想容你呢?”剑冢中的罡风浮动裴烬的额发,露出那双狭长而黑深的眼眸。他看着她,“你又怎么知道,他究竟是虚情假意,还是真心所向?”温寒烟下意识错开视线。“不提这个。那么你呢,你就不会有朝一日,突然失了兴致?”裴烬盯着她看了片刻,忽地一笑。他语调懒散,眼神却正色,“我像这样的人么?”温寒烟唇瓣动了动,没有说话。裴烬也收回视线。他重新将她的身体向上托了托,再次迈步向前走。“既然你喜欢‘卫长嬴’这个名字,叫的何必那么生分。”风中传来裴烬模糊不清的声音,辨不清情绪,“不如直接叫我‘长嬴’。”许是罡风太急,温寒烟低下头,半张脸都埋在裴烬颈窝里。他身上好闻的味道盖过了那缕清淡的血腥气,直顺着鼻腔涌入她心里。“好。”温寒烟眼睫低垂,“……长嬴。”就在这时,尘光剑倏地嗡鸣震颤,像是感受到什么,自发出鞘半寸。裴烬若有所感,缓缓抬起眼。“既然来了,何故不出声。”他懒洋洋笑了下,“从前也没见你有这种爱听旁人闲聊的癖好。”不远处剑林横斜,司槐序孑然而立。他不知道在这里站了多久,闻言,视线先是落在温寒烟身侧那把剑上,久久未曾挪动。那双自现身起都几乎没有任何情绪的眼底,浮现起几分复杂。片刻,他挪开视线,看向裴烬。“‘尘光’入东幽千年,剑冢内来过无数人,自始至终,却无一人能让其出鞘,其中也包括我。”司槐序语气淡淡,“你被封印在寂烬渊之下前,玉流华曾说过,除你之外,尘光只会认一人为主,而那个人有朝一日,终将随你一同回来,取回此剑。”他鼻腔里逸出一声辨不清意味的气声。“你们果然还是来了。”第71章无妄(六)玉流华这个名字温寒烟并不熟悉,但是“玉”这个姓氏,她是知道的。司星宫虽算在五大仙门之内,却不似其余仙宗,倒更似世家大族,宫主之位向来只在玉姓之内传袭。传闻玉氏先祖曾得仙人指点,双目可见常人不可见,自驭灵后仙体成,天灵辨吉凶,悟道辨人心,合道可断生死,羽化归仙更是可循过往,观未来。但玉氏中人大多体质孱弱,修为极难精进,传闻天赋最盛的一位,千年前陨落前,也不过合道境巅峰。故而,司星宫鲜少显露于人前,大多终此一生都在宁江州范围内活动,偏安一隅。更是几乎从未有人见过玉氏人真容,听过他们真名,大多即便有缘遇上了,也只唤一声“玉宫主”。但想必千年前浮岚盛行,同为世家大宗嫡子,裴烬和司槐序认得这位名叫玉流华的司星宫弟子,也并非怪事。听见“玉流华”三个字,裴烬脸上没什么多余的情绪。“既然司星宫这么说了,不带走这把剑,岂不是有辱玉氏一脉的名声。”他挑起单边眉梢示意尘光剑,左手拽起温寒烟手腕作势要走,尾音拖长,“你又何必这么客气?亲自前来相送。”几乎是瞬间,司槐序自数丈之外出现在两人身前,他一句话也没说,却不偏不倚挡住两人去路。裴烬撩起眼睫,唇角笑意淡了点,“借过。”“裴烬,这把剑你今日带不走。”司槐序眉眼冰冷,墨发无风自动,身周灵光缭绕,“玉流华的后半句话是,若此剑再次出世,必将掀起九州生灵涂炭。”裴烬“哦”了一声,像是听到什么可笑的话:“那关本座什么事?”他眼底温度尽褪,眼瞳又黑又沉,翻涌起冰凉的戾气。裴烬唇角扯起一抹弧度,那笑意在他这张俊美邪气的脸上,更显得狂妄恣睢,“本座要的就是生灵涂炭。你竟与我谈苍生,可笑,九州覆灭,岂不是正合我意?”他语气更冷,“司槐序,让开。”司槐序八风不动立在原地。“当年之事,我尚年少并不知情,但我承认,是逐天盟曾经有负于你。可逐天盟不是最终自认铸下大错,将你放离回到了乾元吗?”司槐序淡淡道,“如今,逐天盟也已被你亲手覆灭,多少世家子弟因你丧命。一千年都过去了,你何必还揪着当年事不放,酿成心魔,又因你这点执念大开杀戒,还要再一次搅得整个九州一同为你陪葬?”“为我陪葬?”裴烬慢条斯理重复一遍。他一声嗤笑,“本座何时说过要去死了。再说了,一群道貌岸然的蠢货,死便死了,非要往我身上扑,本座还嫌脏了我的阎罗殿。”司槐序迎风而立,锦衣宽袖风中猎猎作响。他脸色冷凝,“你杀心太重。当年裴珩执意将玄都印留在乾元,害你沦落至逐天盟,你折回乾元第一件事便是屠尽裴氏满门。”说到此处,他唇角紧抿,“连至亲血脉你都能不管不顾,肆意屠杀,若将此剑拱手让给你,只怕天下大乱。我念在当年同窗情分,不过问你为何出现在此,也并未将你身份公之于众,但今日但凡我还活着,尘光剑就一定要留下。”司槐序话未说完,一道猩红刀光自上而下轰然斩来。刀风浮动裴烬眉间墨发,他冷冷道:“裴珩的名字,你这逐天盟的走狗余孽也配提。”一击未中,他双指并拢反手向下一点,铺天盖地的阴戾之气蔓延开来,以摧枯拉朽之势倾轧下来,“谁给你的资格?”司槐序立在刀风之下,眉间微皱,双手飞快掐诀,一面灵镜凝结而成,和俯冲而来的刀光狠狠撞在一起。气浪轰然逸散,温寒烟倏地感觉到什么,转身抬眸,几道灵光自远处飞掠而来,紧跟着覆在水镜之上。数道身影紧随其后,在漫天剑雨之间极速逼近,为首那人锦衣玉冠,面容斯文,正是司鹤引。温寒烟眉间紧皱,视线又向两侧挪动,看见一个熟悉的、却不应出现在这里的身影。“槐序老祖,晚辈前来助您!”司槐序话音刚落,司召南立于他身侧,极有眼色转身朝身后高声喝道:“入兑泽杀阵!”跟在他身后的百余名东幽精锐听令,登时极快地散开,浅金色衣袂在虚空之中纷飞,若漫天飘絮。兑泽杀阵开启,与众人衣袂的色泽交相辉映,金光绵延大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