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前提到玉冰烧,便是暗示我入城。”她撩起眼睫,“你在这里发现了什么?”火光穿过榕木树影洒落在裴烬侧脸上,半张脸在明,半张脸在暗,衬得鼻骨愈发高挺,脸廓深邃。不知是不是暖融的火光在他面容上添了几分血色,他脸色看上去比先前好看了不少。裴烬眼也没睁地笑了下:“方才那场刀尖舞,没有让你觉得有何处熟悉么?”温寒烟怔了怔,脑海中陡然闪过什么。“你是想说,修罗道?”她猛然抬起眼。裴烬懒懒散散地将一条长腿搭在膝头,单手撑起上半身:“没错。”即云寺修六道,其中修罗道是禁道。出家人讲究堪破红尘俗世,六根清净,但修习修罗道的修士六根不净,无法完全断除对欲的贪着,或多或少都会犯戒,造作恶业。但只要不是杀戒一类的大戒,于修道而言便并无大碍,只是于他身遭旁人而言,是一种苦。故而,修罗道修士称得上即云寺中的异类,行事作风亦正亦邪,修罗道也轻易不得修习,被列为禁道。方才那场刀尖舞,舞者先饮酒后登刀杆,最后口吐烈焰。饮酒是一种痴,是一种沉迷业而不出离。刀尖旋舞便是善恶业力拉扯的自苦,而苦尽甘来,于烈火之中涅槃重生。温寒烟凝眸盯着天坛中的篝火看了片刻,缓声道:“此地气氛诡异,恐怕并非良处。”“这里的确有问题。”裴烬打了个呵欠,自从离开东幽簋宫,他便一直是睡不醒的样子,声音也漾着几分慵懒的低哑。他睡眼惺忪掀起眼皮看她。“但是于我们而言,暂且算得上良处。”温寒烟眸光一顿。另一边,空青三人在九玄城居民包围下,绕着天坛篝火又唱又跳地不知道转了多少圈。这转的每一圈都仿佛有魔力,将他们起初对此地的将信将疑一点一点擦去,眼下到兴头上,三人恨不得在这里玩上一天一夜。“几位仙师,可还尽兴?”空青道:“尽兴!”叶含煜摇头:“我觉得还可以再来一个时辰。”司予栀大手一挥:“大胆点,三个时辰!”几人忍不住笑作一团,有人问他们:“虽然我们身份低微,也没有修为,不过……”女人抬起头,认真地问,“几位仙师,愿意和我们做朋友吗?”空青闻言,根本没多想,满口答应:“有何不可?”火光摇曳,映在几名九玄城人脸上,也映在她们眼睛里,衬得黑眸色泽更浅。“真的?”“这怎么能有假?”“那我们……”女人唇角扬起,“现在算是朋友了吗?”“嗯?”司予栀第一次觉得自己可能四肢不协调,跟着身边人的动作跳得手忙脚乱,闻言胡乱点点头。“算!”这一场狂欢直到子时才渐渐收歇,温寒烟扶着精疲力尽的司予栀,空青和叶含煜则被裴烬一手一个,拎回了衔青的府邸。翌日清晨,刚过卯时,温寒烟便听见门外有人唤。她拉开房门,看见昨日那名被空青挤开的小丫鬟。“寒烟仙子,每年晚月节后的那一天,九玄城的凤凰花都是最好看的。”她仰起脸,清澈的日光倒映在眼睛里,显得瞳仁色泽极为清浅,“青先生特意吩咐我来邀请您。”温寒烟没有立即回应,抬眸一看,见身侧房门也被打开,黑衣黑发的男子伸了个懒腰慢悠悠走出来。许是察觉到她的视线,裴烬随意一摆手,挑眉打了个招呼。“早啊,要不要一起去?”……“好看是好看,但是感觉也没有什么很大的分别——”话还没说完,司予栀大大地打了个呵欠。空青和叶含煜眼下一片青黑,一个赛一个的呵欠连天,默不作声跟在她身后,点头表示认同。至少,不值得他们起个大早特意出来一趟。“寒烟师姐,咱们还是回去吧?”空青又打了个呵欠,半晌却没有等到温寒烟回应,揉了揉眼睛勉强打起精神看过去。温寒烟立在榕木下,他们此刻并不在九玄城正中,在她的位置,整个城镇一览无余。空青顺着她视线向下看,微凉的山风拂过,将他一下子吹得清醒了。“昨夜晚月节那些装潢,竟然一夜之间全都没了。”他怔怔看着一切如常的城镇街道。昨日他们离开时是子时,那些东西尚且都还在,如今不过短短四个时辰过去,竟然连一点痕迹都找不到。“这未免收拾得也太快了吧。”司予栀和叶含煜也看向大街小巷间参天的榕木,昨日分明每一根树枝上都挂着无数月灯,此刻枝木上却光秃秃的。温寒烟眼睫低垂,良久,面不改色地收回视线。“我们回去吧。”几人御剑而行,不过瞬息间便回到衔青的府邸,还未踏入正门,便闻见空气中飘散而出的清香气息。“你们回来啦!”正在门口忙活的小丫鬟瞥见他们回来,瞬间抬起头。“你们应该累了吧?青先生特意为你们准备了灵膳,算算时间,应当已经做好了。”空青眉间一皱,正要说什么,扑鼻的灵膳香气钻入鼻尖,他脑海中陡然一片空白。直到坐到桌边,望着琳琅满目的各式灵膳,他心中还是有点空落落的。就好像是忘记了什么事情一般。空青一脸古怪地抬起头,却见在坐众人只有他一个满面纠结,还没动筷子。司予栀坐得离他最近,此刻已经大快朵颐,好不快活。“寒烟师姐……”空青又转过头去看温寒烟,白衣女子面色平静,慢条斯理地咽下一口菜,抬眸对上他视线。温寒烟:“吃吧。”空青抿抿唇角,他可以不信任何人,却绝不可能不信温寒烟。见她也这么说,他暂且将心里那点怪异之感抛到一边,低头夹了一大口菜。嗯,真香!一顿灵膳用完,衔青这才姗姗来迟。“今日九玄城中事务繁多,无暇亲自招待诸位,多有抱歉。”他以茶代酒自罚一杯,又笑道,“不知在下这番款待,可还合几位的心意。”“青先生一番苦心,自然挑不出错处。”温寒烟一直望着墙面上的水墨画,闻言转过头来,微微一笑,“只是不知青先生答应的事情,何时才能办成。”衔青神色微微一顿,目光不着痕迹扫她一眼,隐隐含着审视。他盯着她看了片刻,良久才道,“不知寒烟仙子所说的是何事?”温寒烟不偏不倚同他对事,一字一顿吐出三个字。“醉青山。”衔青眼眸微微眯起,唇畔笑意稍淡,没有说话。窗外一阵风过,日落西沉,暮色四合,满街榕木枝叶间悬垂着大大小小的月灯,灯火暖融,映得凤凰花色泽愈发瑰艳。安静的街道不知什么时候热闹起来,四处张灯结彩,莺歌燕舞,声响顺着风涌进房间里,传入每个人耳边。司予栀倏然转过头看向窗外,乌润的眼睛里倒映出熙攘人潮。“这看起来……怎么那么像是晚月节的样子。”叶含煜神情一点点冰冷下来:“晚月节……分明是一年一度。”“难道这里节日比其他地方都要密集的多?”空青僵硬扯了下唇角,“比如,昨日是晚月节,今天是……额,早日节。”他话音刚落,一道刺耳的瓷器碎裂声传来。空青眉心一跳,若有所感地缓缓转过头。五六岁大的幼童跌坐在一地瓷器碎片之中,脸上表情空白了一瞬,片刻后才感觉到疼痛,瘪起小嘴巴嚎啕大哭起来。女子自门外匆匆赶来,一边将他扶起来,一边满脸歉意地抬起头看向他们:“抱歉,抱歉。”司予栀脸色铁青:“是我的错觉吗?现在发生的事情,好像和昨天一模一样。”女人半抱半拉地带着幼童退出去,身后丫鬟已将一地狼藉处理干净,转身安安静静地跟在后面离开。不知是谁的发钗无意间拨动门前风铃,叮当作响。叮——温寒烟抬起眼:“不是错觉。”她昨夜还没有完全明白裴烬那句“良处”,但是此时此刻,她完全理解了。如今他们所见一切,是真实,却又是虚假。——元神不知何时离开肉.身,被困于此处,所以没有任何人能够找到他们,更无法出手打扰。所以,这里很适合休养疗伤。可她能够确定,就在进入九玄城时,他们的元神还是安安稳稳宿在肉.身之中的。温寒烟猛然转身,看向墙面上笔触风雅的水墨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