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青林陨落了。”纪宛晴冷不丁开口打破沉默,“他被困在悟道境巅峰两百年,寿元耗尽,上个月死在洞府里。”时隔许多年,再听见“季青林”这个名字,温寒烟第一反应竟然是陌生。良久,她才反应过来这三个字究竟指代了什么人,闻言沉默下来。温寒烟没有开口,纪宛晴却似乎并不意外。她轻轻笑一声。“算了,不说这个,想必你对他也并不关心。”纪宛晴没有说,季青林直到陨落前的最后一刻,身侧都摆着一枚梨花发簪。这么多年,他似乎终于渐渐意识到自己曾经错过了什么。但他想通得太晚,迟来的深情比草贱。他心里的那个人,早就行过万重山,不再在原地等他了。那年见证了云澜剑尊的陨落之后,纪宛晴自九玄城浑浑噩噩回到潇湘剑宗。她成夜成夜地失眠,每每闭上眼睛,就是许多重复的画面来回在眼前绕。时而是云澜剑尊死不瞑目、血肉模糊的惨状。时而是裴烬杀气腾腾,气势冰冷的凛冽。但更多的时候,是另一张和她极为神似的脸。还有温寒烟的那几句话。‘剑修的剑,是立身之本,不应被这样对待。除非身陨道消,否则永远不要松开手。’‘不是每一个修士,凭借灵丹辅助,都能在短短十余年之内结成金丹。’‘好自为之。’那时候纪宛晴看着镜子里的那张脸。这修仙世界神奇归神奇,却也太落后,寻常时候梳妆打扮,用的竟然是铜镜,根本什么都照不清楚。这样模糊不清的样子,她愈发觉得这张脸陌生,陌生之余又觉得熟悉。太久了,她快要渐渐地忘记她在现实里到底长什么样子。但是人总是要向前看。温寒烟说得对,与其拘泥于一本小说里天雷滚滚的剧情,她不如努力一点靠自己在这个世界里站稳脚跟。她有女主光环。正因如此,她并不比任何人差。“温师姐。”纪宛晴望着拥挤的人潮,这世界太真实,而她又在这过分真实的环境里生活了两百多年。有时候,她真的已经分不清,究竟是蝶梦庄周,还是庄周梦蝶。“九州之外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温寒烟看向她。“你该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纪宛晴愣了愣,倏然一笑。“也是。”她似是彻底释然了,浑身情绪都愈发放松下来。“温师姐,有一件东西,我很久之前便想给你了。”纪宛晴自芥子中祭出一枚玉简,塞到温寒烟怀里。她眨眨眼睛,分明是很相像的眉眼,这细微的动作却折损了几分寒凉,仿佛又有几分回到从前。温寒烟神识探入玉简,须臾,面无表情地退了出来。她一言难尽地看着纪宛晴,“这……”“修炼太枯燥,这么多年以来,除了早日破碎虚空到更广阔的天地看一看之外,支撑着我的只剩下这个爱好了。”纪宛晴笑眯眯对上她视线,“方才酒肆里的故事,你应当也听见了吧?”她伸出手指戳戳玉简,语气更热络了些,隐约染上几分诡异的热切。“都在这里!这些可都是我这么多年以来亲手写的,主角就是你和裴烬。”虽然换了个世界,但是她的爱好还是没变。可惜修仙界的人不懂娱乐,没人写小说给她看。身在冷圈的感觉懂得都懂,被磨得没办法,她只好自割腿肉,亲自产量了。温寒烟:“……”两人辞别,空气里再一次安静下来。温寒烟指腹按在冰凉的玉简上,思来想去,还是将这乱七八糟的东西放到了芥子里。习惯了身边总有人吵吵嚷嚷,这突如其来的安静令人稍有些难以适从。但时间过去了太久,没有人会真正停留在原地。叶含煜做了九州第一炼器师,司予栀做了东幽家主,即便是有心,也无力再陪她走遍九州,整日欢声笑语。她身边到底还是只留下了她一个人。枝木间光影摇晃,似是有风拂过,温寒烟缓缓闭上眼睛。今日天气好,在此地打坐静心再合适不过。她眼睑轻阖,枝叶交错投下的光斑顺着眼皮流动,时而向左,时而向右,像是有意在挑逗她。温寒烟面不改色忍耐半晌,那晃动的光斑却不仅半分未曾收敛,反倒摇曳得更厉害。她并未睁开眼,并指弹出一道灵力,不偏不倚打响那片磨人的叶子。灵风徐徐穿过密林,光影依旧摇曳,那片叶子牢牢粘在枝头,招式却在无声中被化解。温寒烟拧眉睁开眼睛。她如今已是归仙境修士,虽说方才并未用处全力,可这世上能够接住她一招的人,并非不多,而是根本没有。脑海中却陡然划过一道不可思议的念头,她浑身一僵,猛然抬起头。树影横斜,日光透过密密匝匝的枝木倾斜下来,柔软的衣袂悬垂下一角,乌润墨玉腰牌随着清风摇曳。一道玄色的身影逆光倚在树冠间,姿态懒散,两条长腿随意交叠着,单手枕在脑后,在温寒烟的角度,看不清他的五官,只能望见光晕勾勒出他锋锐的轮廓。温寒烟呼吸一滞。分明被光晕朦胧得一片模糊,可她心脏却猛然间紧缩了一下。就仿佛那剪影,她曾经见过千千万万次。许是她的目光太不加掩饰,却又只是盯着看不说话,那道靠在树间的身影微微一动,直起身来。“这么久不见,怎么孤零零一个人在这里看风景。”话音微顿,那人嗓音慵懒,声线里染着点很淡的笑意,“莫非是在等我陪你?”这声音落入耳中,宛若石子坠入沉湖,瞬时间激起千层浪。温寒烟指尖捏住袖摆。“你……”下一瞬,那人翻身自枝木间一跃而下,衣袂如水翻飞,一股熟悉而淳厚的乌木沉香铺天盖地氤氲而来。一只干燥温热的手落在她发顶,小幅度揉了揉。“怎么了,这样看着我。”裴烬垂眼挑起唇角,语气一如既往不算正经。“这么多年没见,难不成已经彻底将我忘了?”他还未收回手,手腕便被一只手用力攥紧了。直到触感清晰地传递过来,温寒烟才恍然间落在实处。“我是该忘了你。”她嘴角忍不住上扬,视野间却瞬息之间一片模糊,“是你选择让我忘了你,所以我也要让你忘记我,这样才够公平——可你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那时候,她选择的分明是成全。裴烬为她而死,她怎么能狠得下心来,那么自私地让他吃了两百年的苦功亏一篑。她的确想再见他一面。但她做不到。“唔。”裴烬含混应了一声,乌浓稠密的睫羽垂下来,那双乌润的眼睛里清晰地倒映出另一个人的剪影。他手腕间传来的力道极大,简直要将他好不容易恢复的右手再次捏碎。裴烬指尖蜷了蜷,却并未挣扎,也并未像往日那样浮夸喊痛,就这么任凭她依旧不断地加大力道,大到指节都开始发颤。下一瞬,他反手扣住温寒烟的手。“好像过去了很多年。”裴烬顺势将手臂搭在温寒烟肩膀上,像是一个将她揽在怀中的姿势。“这么多年,我浑浑噩噩,一直在睡觉,将从前缺的觉一口气全都补了回来。”裴烬语气不疾不徐,“睡了这么久,我也做了很多梦。”他稍低头,斑驳的光影在他俊美立体的面容上移动。裴烬薄唇微翘,眸底却漾着正色。“但是每一个梦里,都没有你。”温寒烟抿唇抬起眼,对上他狭长戏谑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