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嘉效和蒋然沿街边慢慢走,没什么目的,两个人男人之间尽是成年的沉默。最终还是蒋然先开口,“两个孩子玩得好,这次Jaden和我们回国,怀霖也想跟着来看看,他出生到现在,还没到过自己老家。”“他是尽霖出事后出生的。”过了很久,陈嘉效慢慢开口,“我知道,你说他和纷纷是同学的时候我就算了。”“二老给他起这个中文名,我知道的时候也很百感交集。”陈嘉效忽然又想抽烟。“我打听他们很久,但一点消息都没有。我是想知道他们怎么处理尽霖哥的身后事,不管怎样,毕竟是家人,尽霖哥又妥协去了英国,当时他其实也是想和他们亲近的吧。”有辆速度很快的车急遽飙过去,几缕树叶却是慢慢悠悠飘下来的。无论如何,总是真实提醒活着的人时间总在流逝。“实不相瞒,我给他立了一个碑,埋的是他送给我的篮球。”身边突然没了声响,静悄悄的,再走几步,陈嘉效听到中年男人压抑的呼吸声,蒋然泫然欲泣,过了半辈子什么没经历过的心脏突然被压得发疼,这些年,他习惯了默默消化各方面的压力,成年人是不配表达喜怒哀乐的。可就在刚刚那一刻,他突然就被一个小自己近十岁的男人惹哭,似乎是为他没丢失过的天真和纯情。给一个和自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兄弟立衣冠冢,蒋然曾经想过,但觉得这个决定太沉重,仿佛时刻提醒自己那个人什么都没留下就这样孤独地走了。而且,立一座坟从头到尾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二十多岁的陈嘉效就这样做了,他觉得不能让周尽霖想回台城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手里没有更多周尽霖的遗物,他就将周尽霖自己用了很久又送给他的篮球埋进去。蒋然掏出烟盒,先递给陈嘉效一支,“这次回来,我能去看看吗?”“以前生活的小区后面有座山,小时候我和他跑出去玩偶然爬过,等我回国的时候,发现那里变成了墓区,就买了块地。”陈嘉效喷出口烟,眼神有些暗,“我没告诉过任何人,刘老师他们也不知道,其实我自己也不是常去,这几年,我有些改变想法,觉得记住一个人,用这里就够了。”陈嘉效指了指自己的心脏位置。蒋然忍住眼中的热辣,嗓音有些哑:“周家父母没给他立坟,他们家里保留有一个房间,里面都是尽霖的东西,在那之后,他们一家人都没有再回过这片土地。阿泰、赵飞去英国的时候,我都带他们去过周家。”两人静默一阵,无言吞云吐雾,陈嘉效望着璀璨迷离的路灯,觉得这条街好像怎么都走不完了。“尽霖哥那时候,是不是交了个女朋友?”蒋然起初有些诧异,因为记忆中,陈嘉效和真真好像并没有见过面,就连他,也只是在周尽霖高中毕业的派对上重新见到真真,陈嘉效人被江柳琳带去温哥华,没赶上。而且那时候,周尽霖还没和真真正式确立关系,当时他们私底下还调侃周尽霖到底行不行,一个小妹妹都拿不下。周尽霖还是在笑,只是一双眼睛里有些苦意与无奈,轻声说:“我不想勉强她,只能说,我做的还不够。”蒋然说实话,那会儿他和阿泰赵飞他们都没怎么在意,因为觉得周尽霖很快就要去伦敦留学了,这时候就算和真真在一起,也迟早得吹,何况连周尽霖本人看上去都对两人即将隔着山海的关系很不自信。而且,真真再漂亮,等周尽霖去了牛津,不是会遇到更多优秀美丽的异性?可他们没想到,半年后他们和周尽霖一起打游戏,周尽霖喝醉了,一直在乐,由衷愉快地和他们分享:“哥,真真答应做我女朋友了,我要一辈子好好爱护她。”一辈子……蒋然当时也诧异,二十岁还算少年的男人,会毫不避讳说出这么笃定的话。可当时蒋然不知道真真对周尽霖的感情有多深。甚至那时候在机场偶遇的最初几分钟,真真一点提到周尽霖的意思都没有,蒋然在心里忍着,很想质问她:这些年,想起过那个曾经这么爱你的男孩吗?也是,她这么漂亮、年轻,肯定从来不缺追求者,活着的人总是要继续生活的。直到他问她在哪里上大学,真真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把机票拿出来给他看。她的沉默狠狠击中了蒋然的心。他声音发抖地问她是不是“滨工大”,谁都知道那是周尽霖曾经梦想的学校。真真摇了摇头,说自己学医,在滨大,一阵沉默后,她又低声补充:离滨工大很近。从那刻起,蒋然就明白,不是只有周尽霖一个人在深刻又小心翼翼地爱。甚至于他死了,她还活着。需要背负那份两人记忆生活下去的人是真真。她从来没有忘记周尽霖,他死了她都还在幻想他依旧活着,实现了他理想中最美好圆满的人生,而她继续追逐他的步伐。只可惜,她的确永远无法和他并肩同行,似乎永远也够不上他的高度。再后来,就是真真去伦敦联系他,蒋然从不会在她面前主动劝说什么,因为他知道自己没资格干涉,也不想显得自己很理智地劝她一些谁都懂得的道理。有时候,人清晰的糊涂,已经够痛苦了。蒋然想起来,周尽霖似乎是在社交软件上公开过自己的情感状态,而且对方是陈嘉效,知道一些事情也不奇怪。“是,那个女孩……”蒋然斟酌了片刻,才沉沉开口,“她去伦敦,我也带她去过周家。”蒋然没注意到身边高大的身影晃了一下,像那些斑驳的树影一样。陈嘉效面色平静,眼角在一片白雾中悄悄染红,张开唇透了口气,似乎需要忍过一阵鼻腔里的强刺激才能继续开口。“五月底的时候清昱和我去的英国。”这话没头没尾的,让蒋然有些疑惑,扭头看了他一眼。陈嘉效眼眸低垂,无声抖落烟灰,然后又抬起来直视前方茫茫夜色。“我是说我的女友,郑清昱,也许你们都叫她真真。”和他并肩的男人突然停下脚步,陈嘉效面不改色继续走了几米,也缓缓停下来,神色苦淡。身后,蒋然几乎是趔趄追上来,不可置信地问:“你是说是真真……那个真真吗?”“是,”陈嘉效像是全然忘记手里还夹着烟,掌心覆到冰凉的五官上,慢慢搓了把脸,被套在简衣贵装的背脊低伏下去了,“我现在和她在一起。”蒋然表情完全怔住,摇了摇头喃喃道:“这怎么可能呢?”“我和她是滨城大学的校友,在那之前,我们从未认识过彼此。”陈嘉效用的是“不认识”,因为其实那个时候,他知道有那么个人存在,只是不知道她叫郑清昱,曾用名叫真真。陈嘉效吁出口气,自从那个傍晚在病房听到她的哭声后,他的心总在隐隐抽动痛,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感触鲜明。“去英国前,我们也还是不知道对方和同一个人有关系。”陈嘉效忽然说不下去了,他更不知道的是,那趟他视作两人情感升温变成珍贵回忆的旅程,郑清昱其实是为了另一个男孩奔赴的。她是为了周尽霖才去的英国,比他更早见到了蒋然,走过了周尽霖生前生活的校园,见了周家父母。蒋然整个人还是懵的,忽然瞥到那个高大身影从眼前迅速下沉。陈嘉效蹲下来,抱住发涨的脑袋,在阴影里的眉眼呈现一种极其痛苦的状态。“我真的不知道,她就是尽霖哥……”蒋然不知道,陈嘉效也会在同为男性面前的自己崩溃。一整晚,他对于这个时隔多年再见的“学弟”其实有些生畏,又有几分怪异的疏离在,心总揪着,害怕两人间提起那些不能轻易触碰的往事。后来聊起周尽霖,陈嘉效似乎也是云淡风轻,见过太多大风大浪的漠然态度。可现在,他好像没法再装了。“她也不知道我,可上次她去家星,看到了那里我和尽霖哥的合照。”蒋然茫然抬头望着苍茫的夜空,百感交集,就连他一个局外人都有种被命运击中的无力感。他没法安慰失态的年轻男人。两个人在路边沉默许久,最后陈嘉效感觉到有股力量重重落下来,他整个僵硬的身体毫无防备斜晃了一下,蒋然紧紧捏他的肩头,深深叹口气:“嘉效,这不是任何人的错。尽霖如果在天有灵……”说到一半,蒋然又止住了话头,心头茫然,他有什么资格去想象周尽霖会怎么想?虽然人死了就是死了。他连肉体都毁灭了,妄论感知。可活着的人会任由命运折磨自己。*八月底的时候,医科大附属医院再一次因为丑闻成为百姓茶余饭后的消遣对象。丑闻男主角是医院书记,有人举报他和教学部女职工存在不正当关系。由此,那个女职工也迅速被人扒出个人信息,结合举报人的说辞,女职工之前干临床,是四年前空降教学部的,虽然没有一官半职,但大大小小工作少不了由她拍板,因为上头领导这样地“安排”才造成了教学部二十几号人看起来都无所事事的假象,事都让一个人揽了,他们可不就成了闲人,就这样,下达个什么教学任务还要被临床科室的人阴阳他们是医院养的闲人,是非要找事给临床做好给自己找存在感。这些模模糊糊的消息越传越厉害,直到有一天,直接有人爆料教学部郑清昱七月中旬因病请假过一段时间,而就是这个时候有人偶遇书记陈霆民大中午出现在郑清昱的病房。这个信息直接让这则八卦中女主角的人选尘埃落定,实际上,早前医院几乎所有人都已经默认这人就是郑清昱。当陈霆民出现在她当时所在病区的照片流出来时,可以说是一锤定音了。干过临床、四年前空降教学部、没官职却大包大揽众多事务,每条信息的确都直指郑清昱。何况物证也有。这个时候有人出来煽风点火,说自己目睹平时开会、聚会陈霆民总会单独把郑清昱叫到一边窃窃私语。还有人说上次在农庄郑清昱没出现是因为她在和陈霆民闹别扭,逼迫陈霆民把出国交流学习的名额也给她,但那时候她刚从港口培训回来,陈霆民不好操作。联系不上人的时候陈霆民很焦急当时教学部医务部的人都知道。郑清昱人漂亮气质又好,可以说整个医科大找不出比她各方面更出众的,这样的女人在私生活糜烂的花心领导手下,陈霆民不做点什么反倒奇怪。而且郑清昱今年初离婚了,陈霆民先前又有和人妻的前科。一切迹象都表明这个爆料是真实的。而爆料人应该是教学部职工,此举无非就是看不惯郑清昱抢了自己风头和饭碗,陈霆民又是直接管理教学部的领导。狗男女以权谋私,换谁能受得了。事情闹得轰轰烈烈,大家以为主角怎么着都会暂避风头,最起码有点自尊心都会觉得没脸见人了吧,可这时候郑清昱还是一如既往出现在办公室。教学部氛围变得很诡异,工作时间还是会出声交流,但其余时间空气死寂,郑清昱该做什么做什么,反倒是其他人在走廊碰到她时纠结死要不要打招呼。毕竟现在流言猖獗,可上头还没有采取什么行动,陈霆民这些操作又不是一次两次了,现在还不是位高权重?虽然教学部的人心底多多少少有点膈应郑清昱,但惧怕这件事最后不了了之,举报的人没有好下场,牵扯到自己,所以不敢太明显疏远郑清昱,就怕被怀疑自己是举报人,但像以往那样叫她一声“昱姐”自己都恶心。场面很尴尬。郑清昱从洗手间回来有两个小女生凑在一起说悄悄话不小心把人撞到了,落荒而逃。这很像以前上学的时候传哪个女生是小太妹打过胎,一群人就会像怕染病毒上身一样神经兮兮的。郑清昱没什么表情走回办公室,刚好祁礼给她送文件,临走前观察了一下表情,小心翼翼问:“姐,没事吧?”郑清昱挑了挑眉头,祁礼觉得她的笑容并不勉强,完全是一种看你们玩闹的从容淡定,忽然打心眼佩服这个女人。人走后,郑清昱捂着茶杯出了会神,手机亮了一下,她拿起来淡淡看着屏幕上来自同一个人的未接来电,重新摁灭屏幕。和他的父亲闹丑闻,其实郑清昱自己都有点懵,但也仅仅是懵。以前在学校,郑清昱不是没有经历过这些,刚上大一的时候,就有人给她造黄谣,说她是外围女。当时她是直接报警了。但现在事涉不是她一个人,郑清昱在等上面的意思,可一天了,没有任何动静。陈霆民这个时候更不会直接联系她。快下班的时候,郑清昱差点错过一条蒋然的微信。头像和昵称并不是列表的常客,郑清昱一开始以为自己看错了,无意间把界面划到下面而已。记忆一下被带回五月底。她和蒋然唯一的交流是上回她联系他去见周尽霖父母。蒋然说他一个星期前回了台城,现在准备离开了,问她有没有时间见一面。郑清昱立马回拨语音电话,莫名紧张,一整天被人用异样目光包围都没有产生过的窒息感从心尖透上来。望着窗外渐渐变黄的天,在等待接通的十几秒里,郑清昱想起那几十通未接来电,低下头闭上了干涩的眼睛。蒋然让郑清昱选地方,最后两人在一家本帮菜饭馆碰面的,郑清昱把菜单给蒋然,“您难得回来一趟,我想最后再尝尝家乡的味道也许是最合适的。”“这个安排很好,下一次回来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上回在伦敦,郑清昱听他说他父母都已经不在了,出去这些年回来的次数寥寥无几,此刻暂且无言。中途蒋然接了一通电话,没避着郑清昱,挂掉后无奈笑笑:“我女儿,让我回去给她带烧烤,回伦敦就难吃到了。”郑清昱微微诧异,蒋然自己说:“我们一家三口都回来了。”郑清昱点点头,继续喝汤,不太敢贸然问对方这次回来是为了什么。蒋然默默看她半晌,叹口气,看似无状继续说:“这次主要是带孩子回来认认根,也当度假了,这一趟回来,还回了趟台高。”对面人动作一顿,蒋然早有预感,筷子拿在手里也没有动。郑清昱还是没说什么,主动推荐蒋然吃菜,“他们说这家的蒸肉饼味道不错,您尝尝。”“真真,你应该知道我和尽霖是在家星托管班认识的,这次我回国,有人组织了一场算是舍友聚会吧,在托管班待过的台高人去了很多。”郑清昱搭在桌面的手握了握,心跳忽然一阵毫无律动的急遽,蒋然忽然有些不忍心看她眼睛,偏开视线酝酿半天,最后轻声说:“我当年和嘉效也认识。”又有一批客人被引进来,热热闹闹从他们旁边通道走过去,郑清昱放下筷子,摸摸纸巾,又碰了碰茶杯,视线寻觅一阵,最后还是拿起杯子安静喝起水来。蒋然把她所有反应尽收眼底,自己也有些局促,十指交握搭着下巴,深吸口气:“其实我们早该认识了,我说的是,如果尽霖还活着。”如果周尽霖还活着,他们这些都和他有关系的人迟早会一齐相遇,只是时间问题。但现在,是命运把他们彼此带到对方身边,看似是令人充满感激的缘分,其实只不过是老天开了个大大的玩笑。“咣当”一声,郑清昱把茶壶碰倒了,她匆匆扶起来,蒋然想招手让服务生来,听到她沉沉开口:“是他让你来的吗?”蒋然愣了一下,急忙摆手,怕把事情变得更糟糕,“不不,不是,我们只是聊天的时候,提到了你……”郑清昱眼睛红了,面色冷痹,手里抓着一团毛巾,是个僵硬的姿势。“我们不应该认识的。”那双美丽哀伤的眼睛迅速浮起一层水雾,郑清昱问他:“也许我们根本就不应该相遇,蒋然哥,你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