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朱翊钧知道,自己不可能在这件事上妥协。
不改革科试,选材录士的渠道还掌握在旧派手里,后续的改革会越来越难推。
从嘉靖四十一年,杨金水赴东南,自己就开始培养新派人才。
数年下来,已经培养出大量的人才。不敢说是最合适的,但比旧派的那些道德君子要强得多。
现在要想法把这些人安排进庙堂里,逐渐让他们成为大明文官主流。
朱翊钧也无法预判,改革到后面,他一手提携的胡宗宪、谭纶、王一鹗等人,还会不会支持自己,支持改革。
这些人都是科试正途出身,正统的儒学弟子。
就像严嵩当年立志要以王阳明为楷模,没想到最后成了大奸臣。
自己提携的那些人,位高权重后,立场会不会转变?
只有把代表新兴利益集团的新派人才,充实在中枢和地方,与旧派势均力敌,互相制衡,自己才有底气面对一切转变。
兵权只是最后的底线。
一味地靠杀戮,靠武力镇压,终究成不了事的,还会遭到反噬。
朱翊钧开口道:“张师傅,科试不改,选材取士就一直掌握在他们手里。吏治考成,清理一批,他们补上一批。
野草除不尽,春风吹又生啊。”
张居正心里一喜,皇上愿意谈,那就是大好事。
于是他先把自己的底牌亮一张出来。
“皇上英明。臣也认为,新政改革,考成吏治只是权宜之计,更重要的是清本正源,梳理选材录士之路,这才是道。
只是大道如何修正,还需慎重考虑。国朝立朝以来,尊名教,以理学为本,两百年来,百万学子读的都是经义,习的都是制文,朝廷也是以此抡才。
现在突然大变,还变得面目全非,百万学子无从适应,臣担心会出大事的。”
朱翊钧缓缓说道:“张师傅所言,老成持国,你也赞同改,那觉得怎么改?”
“皇上,臣建议复唐宋故例。把乡试会试,分成进士科、律科、算科、博学科,分门别类,抡才录士。
既然科试已归正道,臣建议可取消吏员招录考试,合归于乡试会试各科中。臣以为,这才是稳妥上策。”
张居正算盘打得很精,学前宋科试故例,以进士科为正科,其余律科、算科、博学科为杂科。
正科占八成名额,杂科占两成名额,然后还形成鄙视链,最后的结果还是“东华门外以状元唱出者乃好儿,此岂得为好儿耶?”
历史再次回到老路上去。
但张居正的话不无道理。
百万学子啃了几十年的八股文,突然你告诉他们,不考八股文了。
会不会疯?
会不会出几个黄巢、洪秀全?
为何要把张居正推到前台去主持改革,自己躲在幕后?
一是有他做缓冲,万事不至于弄到没有转圜的余地。
自己亲自下场冲在最前面,万一发生重大冲突,被直接将军,怎么办?
学乌鸦哥掀桌子?
一天饿三顿,手下人都跑光了。
二是自己现世是大明天子,前世是资深公务员,跟官吏士子立场截然不同,感受和思维方式也不同。
立场不同,看问题的角度也不同。思维方式不同,理念也不同。
自己觉得大不了的事,他们却觉得地动山摇。
自己觉得重如泰山的事,他们却觉得轻如鸿毛。
那张居正就成了自己的雷达。
他既是官员又是士子,自己的新政要是连他都极力反对,那就意味着戳到官员和士子的肺管子了。
这时就要想办法如何迂回地解决问题,而不是蛮干。
自己可是大明头号大地主,阶级立场限定了,不可能推倒一切重新修筑高楼大厦。
不过自己对改革科试,早就预想到会遭到反对。只是没有想到反对如此强烈,在张居正这里就被打了回来。
朱翊钧想了想,点头道:“张师傅这个建议好。
先确定一点,朕和张师傅达成第一个默契,科试必须要改。”
张居正马上答道:“皇上,臣赞同科试必须要改。”
“现在问题是怎么改才妥当?”
“皇上英明。”
“张师傅,把你说的那些科试改革想法拟个条目,呈上来,我们君臣二人好好合计合计。”
朱翊钧的话让张居正欣喜中掺着忐忑。
皇上虽然表态说可以好好谈一谈,可皇上是那么容易改变主意的人吗?
坚毅不可夺志!
这可是世庙皇帝说的。
谁知道皇上要玩什么手段?
不过皇上知道轻重,明白政治上的事,必须通过政治手段来获取。如果非要通过武力去强求,只会适得其反。
那就好!
老夫拭目以待。
唉,脑壳痛,跟那些奸猾官吏斗,还要跟皇上斗。
“皇上,海瑞到了。”祁言在门口禀告道。
“海公来了,朕正等着他。”朱翊钧转头对张居正解释着,“海公马上要去江苏赴任。朕想跟他聊聊,只是这几日既是端午节,又是朕的寿日,宫内宫外祝贺,繁文缛礼,脱不得身。
今天趁着有空,跟海公聊聊。”
一听到海瑞的名字,张居正的心直抽抽。
这位一去江苏,首当其冲的就是自己的恩师。
到时候自己怎么办?
是施以援手,以全师生之恩呢?还是坐视不理,被天下人唾骂?
张居正连忙答道:“江苏是天下财赋重地,但地方吏治一直浑浊不堪。有海公出镇巡抚,内阁放一万个心。”
内阁放一万个心,我是要操碎了心。
很快,海瑞在门口等待召见。
朱翊钧看了一眼张居正。
完蛋,你们俩关上门密谋,恩师危亦!
(本章完)', ')')